“我的上帝啊，您的罪惡難道已經開始向無辜的女士蔓延了嗎？”很難形容克莉絲汀看到艾琳時的表情：那是一種混雜了戒備、疑惑、驚喜、不可置信以及大量焦灼的微妙神情。
“克莉絲汀，我的好姐妹，真高興我們又見面了。嗯，我聽說你這些年過的不錯，但愿你還認得出我。”艾琳一點兒也不想去深究為什么對她都算危險的別墅卻能讓對機械幾乎毫無了解的克莉絲汀暢通無阻。她笑容誠懇，儀態優雅，除了頭上來不及盤好的長發以及眼中來不及收斂的情意，一切都無懈可擊。
“艾莉絲小姐……”艾琳的問候似乎把魅影從某個深沉的魔障中拉了出來，幽靈先生把目光轉向儀態萬方的貴族小姐，聲音比平常喑啞一點。
“敬愛的幽靈先生。”少女的稱呼謙卑疏遠，眼光卻幽怨纏綿，“您美麗的小姐已經歸來，也許我該恢復自己原本的身份了——您還記得吧，我本是這座花園別墅里最可愛的女仆與最乖巧的園丁……但愿艾莉絲小姐的存在曾為您帶來慰藉，填補您因戴耶小姐而空白的靈魂。”
“艾琳？”克莉絲汀脫口而出，布滿灰土以及其他污漬的臉龐上立刻呈現一種呆滯的神色。
“天吶，梅格已經被我拖進了深淵，難道你也要因為我而墮入地獄了嗎？”艾琳聽到棕發美人兒沮喪地自言自語。那微弱的呢喃經過別墅精妙機關的作用，清晰無誤地鉆進了魅影耳中。
“事實上，勞爾正對你失蹤的消息感到格外憂慮，當然，我也是如此。所以我們才請求梅格指引，前來尋找你的蹤跡。哦，對了，現在你可以叫我‘艾莉絲.穆勒.夏尼’了——勞爾的哥哥可真是個好人，嗯，高貴善良的老夏尼夫人也是。在那場騷亂過后，他們慷慨地接納了我。你知道，那件事由我而起，我可不敢再回劇院了——但愿我沒有因此給你和梅格姐姐帶來什么麻煩。”艾琳適當美化了一下自己的經歷以及獲得線索的過程，眼中溫柔的笑容與克莉絲汀記憶中屬于小姐妹艾琳的神色完美重合，“哦，還有勞爾，抱歉我對你隱瞞了曾經的部分經歷。畢竟那時候我得為自己著想呀——如果子爵大人拒絕收留可憐的小艾琳，那么我就要用小艾莉絲的身份繼續流浪了——不只是為了防備報復，還為了紀念我的母親——我隱約記得，這才是母親賦予我的真正的名字呀。克莉絲汀，你該記得‘艾琳’其實是拉斐爾先生隨便給我起的名字吧。”
“這真令人驚訝。”克莉絲汀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情緒明顯低落，“那當然不是你的錯，雖然你一直魅力無限……我才是那個愚蠢到招惹幽靈的笨蛋。”
“克莉絲汀……”艾琳有些遲疑地喊了一聲，擔憂的目光卻落在魅影身上。盡管導師一如既往地不露聲色，但那枯瘦的身軀還是給她一種搖搖欲墜的錯覺。
“唔，我親愛的克莉絲汀，聽我說，我們出發前還曾得到梅格姐姐的指引——她現在很好，你完全不必擔心。”唔，這種轉移話題的方式還算不錯，但如果使用人是八面玲瓏的艾莉絲小姐，那一定會被菲利普伯爵嘲笑整整一個月的！
“不，艾琳，你不知道……”克莉絲汀棕色的大眼睛里蓄滿悔恨的淚水，她依賴地注視著艾琳，就像迷路的孩子注視著收留自己的善良的修女，“在我……在我逃離之前，梅格已經對夜晚心懷恐懼……”
“好了，克莉絲汀，相信我，梅格姐姐很好。你知道，她一直是個堅強的姑娘。”艾琳上前幾步，溫柔地抱住克莉絲汀，華美的裙擺最大限度地阻隔了魅影的窺探。
“我們……也很好——幽靈先生的照顧十分周到。”棕發美人兒溫馴地把頭埋在艾琳頸間，她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微微一頓，接著幽幽飄散，像是苦澀，似乎又有些不太明顯的得意。少女想到導師奢華的暗夜王國，自以為了解了什么：啊，這是當然的——導師準備的囚籠向來足夠精美，而如果是艾琳的聲音，也足以使他產生掠奪與占有的念頭了。啊，我可憐的小艾琳，或許他的聲音也蠱惑了你？就像當年引誘我對他盲目地付出真心……
幽靈先生的目光在兩位少女之間逡巡著，但他只能看到克莉絲汀后腦柔軟蓬松的棕色發卷兒……哦，還有艾莉絲小姐清透的綠眸。此時，這雙漂亮的眼睛正流淌著一種奇異的微光。幽靈先生認得這其中占據了最大比例的安撫。這種安撫在過去愉快的游戲時光里早已被他熟識。而現在，或許他可以大膽追溯到更久遠的時光。魅影的怒火有一瞬間差點被某種強大的慣性消彌了。他看到少女色澤淺淡的唇動了動，但最終只有令人發慌的沉寂。也許那歌聲曾在她舌尖盤旋了不止一圈兒，卻終究沒叫一個人聽見。
“噢，看吶，這是誰？這不是我們的大明星，美麗動人的克莉絲汀.戴耶小姐嗎！”糟糕的音色，浮夸的表達，但在此刻的艾琳眼中，簡直堪比天籟——她當然能想出許多方法掙脫這令人窒息的靜默，善解人意的艾莉絲小姐也的確不該任由這劍拔弩張的氣氛繼續發展；但即使她有一千種一萬種方式打破尷尬，卻沒有哪一種能平息此刻自己心中激蕩的不甘。
呵，可憐的艾莉絲小姐，你竟還保留了“不甘”這種情緒？倘若沒有艾倫，你其實也會很快就想方設法安撫好所有人不是嗎？這本來就是你一直在干的事情呀！從你成為夏尼家小姐，成為小丑演員，成為流浪兒或者更早開始。
“沒錯，為我慶賀吧——逃跑的鳥兒終于乖乖飛回來了。”艾倫的聲音似乎也驚醒了魅影，強大詭密的幽靈先生盡力找回符合自己身份的言行，森白假面下的歌聲在溫柔甜膩與殘酷的惡意之中掙扎，“那么，我們就要繼續歌唱了——就算為您愚蠢的追求者考慮。”
“克莉絲汀當然是最高貴美麗的鳥兒！可惜當她展翅高飛，在纖塵不染的云端高歌，當數不清的人們瘋狂追捧這顆耀眼的新星，用鮮花與掌聲為她加冕；你永遠只能在幽暗水底窺視她模糊的影子，暗地里無恥地臆想她華麗的羽衣——哈，你這可憐的幽靈！我以為你早該明白：你永遠也不會得到鳥兒高貴的愛情！”不用懷疑，這個滿懷怨憤的聲音屬于我們年輕的子爵大人，他總是溫和的藍眼睛里燃燒著愛情賜予的怒焰，溫柔的聲線也因為存心諷刺而顯得有些刻薄。艾琳徒勞地閉上眼，聽到他一字一頓地重復那句詛咒：“哈，你這可憐的幽靈，永遠也別想得到鳥兒此生唯一的愛情！”
“這可說不準，我尊貴的小子爵。”艾倫總是能恰到好處地表達自己的意見，“你不會知道忠實的管家準備得有多周全。只要戴耶小姐盡快放棄離開的打算，我敢保證，最遲一個月，她一定會愛上管家大人的杰作，就像所有少女都會愛上亮晶晶的石頭和神秘的美夢——她將會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女，在管家大人特地為她精心打造的樂園里。”
“克莉絲汀，我的好姐妹，真高興你就是勞爾心心念念的那個姑娘——我猜你也是為勞爾回來？”艾琳承認，這實在不是個安全的話題。但一時之間，她的確想不出還有什么方法能將話題引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當然，無論如何，我都絕不愿有一天在報紙上看到夏尼子爵的訃告！”也許是艾琳溫暖的擁抱讓她暫時忘卻了恐懼，也許是迷人的愛情給了她無盡勇氣……總之，我們的棕發美人漸漸平靜下來。她扭頭直視著幽靈先生那令人生畏的軀殼，與發色相同的眼眸里流露一種令人敬畏的決然，并且迅速添上幾分譏誚，“啊，我險些忘了，倘若我可憐的戀人是在幽靈的領地上化為塵土，大概要很久才能等到關于夏尼子爵失蹤的消息。而那時，我必定早已追隨他踏上去往天國的階梯了——是我先招惹了幽靈，又怎能叫他獨自承受苦難。”
“克莉絲汀，我可憐的克莉絲汀……我絕不會讓你在這里凋零！”即使被突如其來的機關鎖鏈禁錮，子爵大人蔚藍的眼眸依舊跳躍著深情的火焰。這個莽撞的年輕人在被套索勒緊喉管之前拼盡全力發出了動人的吶喊，“克莉絲汀，你知道，我是如此愛你！我情愿為你承受一切苦難！”
“導師，不要！”克莉絲汀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伴隨著終于從發紅的眼眶里滾落下來的淚水——她竭盡全力構筑起的防線是如此輕易就坍塌了，艾琳知道，這同樣也是因為愛情。這個蒙受音樂榮光照耀的少女用憂慮愛戀的眼光注視著自己年輕英俊的情人，除了哽咽與哀求，已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
愛情這東西真奇妙：它能使嬌弱的少女變成無畏的勇士，卻也能使勇士的抗爭瞬間瓦解。
“我敬愛的幽靈先生，您瞧，我的兄弟勞爾與克莉絲汀早已深知并且始終堅信他們彼此深愛……”艾琳任由克莉絲汀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臂，清透的綠眸一如既往蕩漾著從容的笑意。大概，我就是這里唯一還沒被自身躁動的情感完全支配的人了。她用習慣性保留的部分理智思考著：那么，就讓我來試著再次掌控這一切吧……
以及，事實證明，洛可可風格的華麗禮裙也并不是只會礙手礙腳。至少，在可憐的少女徹底崩潰之前，艾琳就迅速拆下它標志性的寬絲帶卡在藏得并不嚴密的齒輪間隙，暫時停止了年輕子爵被鎖鏈緊勒至窒息的進程。
“難道你也認為我與克莉絲汀不夠般配？”無論是當年的小卡蘿還是此時的艾莉絲小姐，不迎合魅影心意，甚至不打算委婉規勸的情形都很少見——一種威嚴被冒犯的憤怒驟然襲擊了魅影。他毫不猶豫地丟開已毫無反抗能力的子爵，枯瘦的脖頸緩緩轉動，森白的假面正對著艾琳，幽靈最深沉的惡意就從這一句質問開始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