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早就和潘家商議過莫鍾書和潘慧言的婚事。當(dāng)時莫鍾書出海去了,香餑餑早變成了牛屎幹,也就潘慧言願意,所以這婚事是一點阻力也沒有就議定了,甚至把婚嫁六禮的前面四禮都完成了,只等莫鍾書回來再“請期”、“親迎”。
莫鍾書一覺睡醒,兩家人已經(jīng)請了“半仙”爲(wèi)他選定了良辰吉日,竟然就是三日之後,“半仙”還有言道,錯過了這個日子,這兩個人就要三年之後纔好成親了。於是兩家人毫無異議地做出了一致決定,趕快把這兩個剩男剩女湊成一對。
莫鍾書對這比閃婚還閃的速度只能表示讚歎。他原來計劃只呆個三五天就回松江去的。不過他沒打算過這輩子要當(dāng)和尚,早晚要娶老婆的,這個潘慧言又不討他的厭,所以他什麼也沒說就配合著把媳婦娶回來了。
他的順從讓莫府衆(zhòng)人都吃驚不小,也更確定了先前的猜測。莫鍾書感覺得到這府裡的氣氛有點怪異,要是以前他一定要想法子弄個清楚明白。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跟老太太說好,成親之後就帶著老太太和媳婦搬到松江去,莫府再發(fā)生什麼事都與他無關(guān),因而就沒工夫去管那閒事了。
婚事都有別人張羅,莫鍾書只等著到時迎親拜堂便可。所以別的人忙得腳不沾地頭昏腦脹的時候,他卻閒得想要出門去訪友,找舊同窗們喝酒聊天,只是還沒出門就被莫鍾寶攔住了。
莫鍾寶是一個大閒人。他去年終於得中秀才,雖然不是廩生,也讓莫榮添高興了許久。這個莫鍾寶也是個怪人,他的嫡親哥哥與兩個庶兄在他面前上演財富版三國演義,他卻毫不關(guān)心視若無睹,只呆在房中讀小說話本,光讀還不過癮,他還要自己動手寫,澄州城裡一有什麼奇聞逸事,他必要去了解清楚然後寫到自己的作品裡頭。去年他把自己的得意之作集結(jié)成書,找了書局刻印幾百部遍送親戚朋友。只可惜這位大文豪至今籍籍無名,更無伯樂賞識。莫鍾書一回來,他就親自送書上門。
莫鍾寶此來,一是送書,二是請求莫鍾書同意,欲將他當(dāng)年在書院裡說的那些故事作爲(wèi)素材,重新寫書。莫鍾書無所謂,那些故事不是他寫的,那些版權(quán)所有者也不會追究到這個地方來,莫鍾寶愛抄便抄愛改便改。
娶親的前一天晚上,莫鍾書還在書房裡悠哉遊哉地翻著小時候的玩意兒。老太太叫人把他的屋子打掃得很是乾淨(jìng)整齊,就和當(dāng)年他還在書院時差不多。他打開一個紅木箱子,那個碩大的人形風(fēng)箏便出現(xiàn)在眼前。
回想起當(dāng)年爲(wèi)替蘇姨娘出氣半夜從被窩裡爬出來放風(fēng)箏的往事,一時興起,他便又到院子裡放了一會兒這人形風(fēng)箏。他自己是興之所至隨心所欲,卻差點沒把莫府整得又一次人仰馬翻。
前幾年莫鍾書出海去了,老太太讓人原封不動地保留著他住過的院子,人員也沒調(diào)動。現(xiàn)在使用的大多是當(dāng)年的舊僕,這些人深知莫鍾書的習(xí)慣喜惡,見他進(jìn)了書房就都各自歇息去了。
不想這些人中,卻是有個新來的小丫鬟,對這個死而復(fù)生的五少爺十分好奇,雖然不敢當(dāng)面問出什麼話來,卻常常於無人處偷窺。
這天半夜,那丫鬟一夢醒來,習(xí)慣性地從窗縫裡向還亮著燈火的正房瞄兩眼,也沒什麼新發(fā)現(xiàn),正要回去繼續(xù)睡覺,目光掃過院子正中,她就嚇得“啊”的一聲低呼,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發(fā)出的聲響驚動了睡在窗邊牀上的另一個丫鬟。
莫鍾書卻是毫無覺察,放了一會兒風(fēng)箏,就把它收下來,小心翼翼地回屋裡去,還特意把腳步放得很輕,以免吵到了別人休息。
窗戶後面的兩個丫鬟卻是看到飄在半空的那個漂亮女鬼落到地上,與莫鍾書一起進(jìn)屋去。
十多年前,蘇姨娘“回來”看望莫鍾書的消息就已經(jīng)讓莫府人人自危了半年,也讓許多未曾見過蘇姨娘的人都聽說了她的樣貌,即便這兩個進(jìn)府時間不長的丫鬟也不例外。
第二天,迎親的隊伍還沒出發(fā),莫府裡的下人忙碌不停地接待賓客,還彼此不斷交換眼神,藉著擦身而過的短暫機(jī)會交換著剛剛出爐的爆炸性新聞。
蘇姨娘昨夜又回來了!還跟五少爺面對面地交談許久!後來還跟五少爺進(jìn)了房間裡。
太太王氏自然也聽說了,嚇得手心直冒冷汗。雖然她想過許多次要除掉那兩母子,可都沒成功,前幾天她只不過是善良地向佛祖許了個願,祝福那女鬼的兒子早些去與他娘團(tuán)聚。女鬼連這個都要計較嗎?她可什麼都還沒做啊。
王氏的大兒媳於氏更是慌得變了臉色。蘇姨娘進(jìn)屋裡去做什麼?當(dāng)然是檢查給莫鍾書準(zhǔn)備的新房了,當(dāng)孃的都最關(guān)心兒子娶媳婦的事。這些事兒都是於氏張羅的,順便也把一大半的經(jīng)費張羅進(jìn)了她自己的腰包。這要是讓那個女鬼知道了,會不會來找她算賬?於氏也顧不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了,趕緊把最可靠的親信叫來,吩咐她趕緊去清涼寺找方丈大師唸經(jīng)做法事,貪污來的那筆經(jīng)費正好捐作香油錢。
莫鍾玉其實不太關(guān)心莫鍾書的死活,料想蘇姨娘也奈何不了自己,莫榮添最賺錢的幾個大店鋪都已交由他管理,無論莫鍾書如何都不會影響到他什麼,只是這個小庶弟太不懂事,一不高興就不分親疏遠(yuǎn)近地?fù)v亂,曾經(jīng)讓他遭受不小損失,希望蘇姨娘爲(wèi)他撐腰之餘也多少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纔好。
莫鍾金起先埋怨老太太偏心眼兒把那許多錢財都給了莫鍾書,全都白打了水漂,他本想去把那連鎖麪館接收過來,看管麪館的蘇直卻一口咬定莫鍾書早有安排,還不待他再想出別的主意,這早就該死卻沒死透的又還魂回來了。這蘇姨娘一來,今後那些錢恐怕就更難到手了。
莫鍾銀卻是聽說莫鍾書的噩耗之後最興高采烈的,沒料到這才幾天工夫,他就又站在面前給自己添堵了。老天不公啊,他的姨娘也做鬼多年怎麼就沒蘇姨娘的神通?人家蘇姨娘不單在莫府裡看護(hù)著兒子,就連那小鬼淹死在異國他鄉(xiāng)也有本事能把人撈回來。
唯有莫鍾寶高興得緊,人鬼子母情,這可是最轟動的素材,他的下一個話本一定會很成功!他得把現(xiàn)在正在寫著的兩個話本都停下來,集中精力先寫好這一個!莫鍾寶躊躇滿志地握緊了自己的拳頭。
莫鍾書沒想到自己一個無心之舉能引來他們?nèi)绱酥蟮姆磻?yīng),看著這些心思各異的親人他偏不願掩飾情緒,人們就看到一個笑得合不攏嘴的新郎哥,讓潘家人對這個時運不濟(jì)的落魄姑爺也多了幾分好感。
成親後第二天,潘慧言在準(zhǔn)備回門的東西,莫鍾書問:“你娘不是一直不喜歡我嗎?怎麼就答應(yīng)讓你嫁了我?”
他可是記得很清楚,因爲(wèi)他們倆正巧同一日出生,自小就被好事者湊成一對所謂“金童玉女”,潘太太也因此處處看他不順眼,就差沒登廣告說絕對不把女兒嫁給他了。時過境遷,他到底還是娶了潘慧言。那位丈母孃就沒什麼說的?
潘慧言也笑。小時候她父親因爲(wèi)沒有兒子,倒是好幾次琢磨著把莫鍾書弄來做上門女婿的可能性,懵懂無知的她就是因爲(wèi)偷聽到父親的話而起了心思,她母親卻很看不起這個剛出世就剋死親孃的庶子,後來兩個姨娘都生了弟弟,父親便息了念頭。再後來莫鍾書考了秀才,偶然有人提起那“金童玉女”,話裡卻已隱有她高攀之意,因爲(wèi)時下商戶都愛追捧秀才,母親就更不願意了,說這種有幾個小錢又有半點小才的人最不可靠。再往後她父親去世他中舉,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想不到最後兩人居然還能成就姻緣。
“我娘說了,這時候嫁你正好。”他的船沉了,老太太手裡頭只剩下一千畝田,莫榮添的家產(chǎn)也難有多少能到這個小庶子手中,他現(xiàn)在除了個舉人的名頭就一無所有了,而潘家這幾年的生意是蒸蒸日上,她在這個時候嫁了他,就算他今後再有什麼造化,也不敢把糟糠之妻怎麼著了。
莫鍾書聽著妻子說起岳家計劃著怎麼幫助他重新站起來,不管他要讀書科舉還是重新經(jīng)商,他們都會大力支持,只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能再出海。
潘慧言就看到她的丈夫臉色古怪起來,慢吞吞道:“恐怕,你娘,你們家都算計錯了。”
她不解地望著他,這話的意思是說他還要再出海去?還是說他不會珍惜願意與他一同患難的髮妻?他們自幼相識,憑她對他的瞭解,前面那個的可能性要大些吧?
“誰說我的船沉了?你又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少錢?”
潘慧言瞪著大眼道:“一年前在大食外海的風(fēng)暴中出事的不是你的船?”她雖然嘴上一直不承認(rèn),心裡其實也認(rèn)爲(wèi)傳言沒錯的,時間地點樣樣都吻合了,只不過心願壓過了理智,總希望他能回到自己身邊來。現(xiàn)在許多人都相信,一定是有過往的大船救起了他,還把他送回中土,只是莫鍾書自己一直閉口不提,別人就不好主動問起。
“那是海盜的船。我們當(dāng)時被他們追趕到了深海,風(fēng)暴來的時候,海盜船往回走,而我們卻迷失方向順流漂到了一個荒島上,所以纔沒法按原計劃的時間趕回來。”
“那爲(wèi)什麼只得你一個人回來?你帶出去的那些人呢?”
莫鍾書哭笑不得,這叫什麼邏輯?回到松江的第二天一早,他就趕回澄州,他那些長隨跟班都要留在船上幫他整理貨物,就連藍(lán)天都被大富派了一堆的任務(wù),哪個能跟著他離開?
莫鍾書現(xiàn)在恍然大悟,看來他出事遇難的傳言早已深入人心。難怪來喝喜酒的昔日同窗都不約而同地送他銀票當(dāng)賀禮,原來是以爲(wèi)他現(xiàn)在最需要銀錢!不管他說什麼方睿等人都閉口不提他們這幾年的發(fā)展,原來是生怕刺激了空著手回來的自己!
莫鍾書想起莫府諸人的眼光,大概都以爲(wèi)他窮途末路要回莫府要錢了。他饒有興致地想,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莫榮添能施捨他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