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看官,《禮記?禮運》有云:“夫禮,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UC小說網:《周禮?春官》又載,周代最高神職大宗伯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禮。便是太史公《史記?禮書》也說:“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無論天地日月星辰,鬼神家圣先賢,或是山川星辰什物,便都有靈性可為祭拜。此為國之大禮,民之神氣,萬不可小覷。
便如咱們漢人就有國祭與家祀之分。國祭諸如封禪、郊祀、祭灶、臘祭、五祀、宗廟之類便是國之大典,須得精心準備方能討得神靈歡心,降下福祉以寧社稷。縱是蠻夷之地,亦有各自所敬之神。
說到這書里提及之北戎敬的蒙托不達神,便是北戎王庭向北行八百里的一座大山。綿延萬里高聳入云,山頂終年白雪皚皚,山中蒼林密密走獸飛禽并樂。北戎族中便有故事,言說先祖便自此山而來,山神蒙托不達賜先祖萬里美地、牛羊成群,使之不至饑寒。故此在北戎族人心中,此處便是心中圣山、先祖之源。如那二王子之名蒙托爾,北戎語中便是“蒙托不達寵愛的”之意。
小老兒這又拉拉雜雜說了一堆,看官們便是著急這祭神為何了吧?咱們吶,也別急,這就去看看。
上回書到這齊瑞儒與哈乞薩見了面,第二日便拜見了北戎王,寒暄幾句也未言何要緊之事,便又啟程向北往蒙托不達山去。
越往北行便覺草原越廣,而至蒙托不達山五百里之地時,只覺林木森秀儼然,便是大異之前。齊瑞儒不由嘖嘖稱奇,原以為這草原無邊無際,不想草原之后還得這樣一座仙山。
待得行到祭祀庭處,又是月余而過,已交仲夏時節。然此處卻似春寒料峭一般,偶一陣風過,還有些刺骨之寒。北戎兵士倒不覺有異,反是齊瑞儒所率之眾,便有生了病的。雖是軍中有醫、且北戎亦派了大夫照料,可士卒吃了藥卻無濟于事,病情愈見沉重,更大有泛濫開來之勢。齊瑞儒心中只怕有何不妥,這就頗為不安。
“王爺何必煩躁呢?”
齊瑞儒看著自個兒寫的字兒,便又皺眉揉了扔在一旁:“三叔,我便不懂,這個時候兒你叫我寫甚麼《禮記》!”
“那你倒說說,不寫字兒,做甚麼呢?”身側椅子上斜斜靠了個人,籠著那件白狐皮襖子,手中捧著掐絲小暖爐,膝蓋上還搭著塊銀鼠灰的毯子。
“…三叔,我想出去看看。”齊瑞儒便賭氣似的放下筆來。
“唉,好容易夸你前幾日進退得體,叫他們真真假假分不得虛實。你倒好,這就尥蹶子了?”那人呵呵一笑,伸手拿了茶杯,卻又皺眉。
“涼了吧?”齊瑞儒過來討好的往炭火堆上架的小銅鍋中取了一壺茶來給他滿上,“三叔,嘗嘗看,這兒的人說是喝了這個儷晶草,百病全消。”
那人便噗嗤一笑:“甚麼百病全消?你當是江湖郎中赤腳大夫的不成?要真是有用,怎麼不見那些人飛升了幾個?”
“誒呀,便是不能也可以嘗嘗,沒那效用也可心上安慰麼。”齊瑞儒這就討好的過去給他捶背。
那人捧起茶杯來舒口氣,深吸口氣便笑了:“倒確是很香…”
“是吧?”齊瑞儒這就得意的笑笑。
那人卻樂了:“好,我舒坦了,王爺請接著去寫吧。”
“還寫?”齊瑞儒這就苦著臉過去,“三叔,墨沒了。”
“那就再磨。”那人頭都不抬。
齊瑞儒低下頭來便又拿了墨在硯臺上推,隔了一陣又道:“三叔,墨不黑啊。”
“不黑?”那人聞著茶香眼皮都沒動,“那就再墨。”
“三叔!”齊瑞瑞這就惱了,過來撲在他膝上,“三叔總是叫我‘再磨再磨’,從您頭回教我寫字就是這一句!”
“嫌煩了?”那人看著他淡淡笑了,“便是你總不聽,我只得再說。”
“可是…”
“瑞儒,這得天下便如磨墨,非得有那耐心不可。”那人伸手輕撫他臉道,“便是遇著水不夠了,硯臺不佳了,甚至墨斷了…便也不過是小意思,你定要安下心來慢慢磨。”
“便如父皇一般麼?”齊瑞儒悶聲道。
那人微微一怔,隨即淡淡笑了:“他便是我見過最有耐心的人了…能忍,夠狠…”卻又嘆氣不言了。
齊瑞儒抬頭看著他:“三叔,這話若是叫父皇聽了不知他怎麼想。我還沒聽三叔這麼贊過人呢。”
“我不是贊他,只說他的行事罷了。他那人…”這就笑了,“原該是史官做的事兒,我才沒那閑工夫管呢。”
齊瑞儒低聲道:“三叔嘴上不管,若是父皇真有甚麼事兒,您還不是第一個就來了。”
那人微微一怔,隨即苦笑:“可不是呢?便是我欠了他的吧…”
齊瑞儒小聲道:“便是這時候兒,我最恨父皇。”
“嗯?”
“分明他是愛極你的,為何要折磨你?”齊瑞儒顫聲道,“將你關在宮里那麼久,你腿疼了也不傳太醫的,還夜夜折磨你…”
“瑞儒!”那人低喝一聲,“便不說他是皇上又是你父親,背后論人絕非君子所為。”
齊瑞儒看著他:“君子?”
那人卻一愣,隨即失笑:“可不是?我便是這天下最大的小人,有何顏面堂而皇之說君子?”
齊瑞儒緊緊摟了他的腰:“三叔在我心中便是最好的人。”
那人苦笑:“你若是見識過我的手段,便不會這般說。”
“那便也是無可奈何。”齊瑞儒將頭埋在他懷里,“三叔曾說朝政如校場比劍,你不拔劍便有人逼你拔劍。若是輸了自然身首異處永不超生;若是贏了便又的繼續拔劍,直到身側無人獨立風中,看劍身染血方得獨活…”
“說的是呢。”那人輕輕點頭,伸手撫摸齊瑞儒后腦,“站至最高處,便是高處不勝寒了。”
“可有法子解脫?”
“有。”
“嗯?”
“不入場,永無此憂。”那人淡淡一笑。
齊瑞儒抬頭望著他:“三叔后悔了?”
“便是后悔也來不及了。”那人含笑搖首,“我早已身不由己入了場,待得醒悟時早已滿手鮮血。”
“三叔,裕王郕王兩位皇叔的事兒并非你過失。”
“好吧,縱使他們不是我親手殺死…”那人嘆氣,“便也與我脫不了干系。你且再想,以我這般年紀能封侯拜相,當真只是出身顯貴運氣極佳之故?總不知踩了多少人的腦袋呢…”
齊瑞儒便道:“三叔,既然如此,你為何又要我下場?”
那人端詳瑞儒半晌方柔聲道:“你是先帝子嗣中最像他的一個,無論樣貌、心智…”
“三叔!”齊瑞儒立起身來,“我便是我,何曾像他人?”
“你惱了?”那人瞇眼一笑,“若我能說何人像先帝,便是至高贊美。”
“我不稀罕!”齊瑞儒轉過身去,咬牙切齒。
那人便嘆口氣,起身拉了他手道:“瑞儒啊,我始終記得你降生之時小手小腳,便是眼睛都沒張開…”
齊瑞儒心中一軟,轉頭抱著他道:“我自小便親近三叔,深覺三叔言行氣度無一不佳…”
“我可壞著呢。”那人呵呵一笑,拍著他肩膀道,“你也說的不錯,便是不去搶度奪也沒甚麼打緊,只是你不奪不搶,旁人便信你當真不搶不奪了?與其束手就擒坐以待斃,不若——”
“可我本就沒那心思要——”
“瑞儒,你便是怪我好了。”那人接過口去,不讓他說完。
“…那好,我便是為了三叔,才要搶那皇位。”齊瑞儒點點頭,便又雀躍道,“我這就寫字去。”
這人便看著齊瑞儒坐回桌前,呵氣暖手研墨。臉上不覺淡淡帶笑,心頭卻是隱隱不安。想了片刻便又行到帳外,斜斜自縫隙間望出去,見不遠處幾個北戎士兵依舊牢牢立著看守,這就微微瞇瞇眼睛,嘴角一揚,心道,便是以為如此就能困住我趙壑麼?北戎王也太小看我了…便是當真我來了?抑或是王弗居并未告之哈乞薩?又或是哈乞薩曉得了以靜制動?不會不會,哈乞薩其人不善權謀,武勇之士最看不上的便是陰謀詭計,可惜,決勝于千里之外并不單單是攻城掠地可比的了。便又看眼天空,分明是晴空萬里,一絲云都不見。但一陣風自縫隙穿過,就又是不自覺打個抖,忙的回了帳內暖椅上坐上,將白狐皮子圍了蓋上毯子,抱了小暖爐,方覺著好受些。卻又拿起茶杯來,才覺,那茶便又涼了。
正閑坐時,就聽帳外似有人聲,趙壑這就起身縮到屏風之后,齊瑞儒便一動不動立在桌前接著研墨寫字兒。
少時一人掀開簾子進來朗笑道:“哎呀呀,可真是綏靖王呢!這麼冷的天不喝酒射箭,卻在這兒寫鬼畫符的東西,可真沒意思?”
齊瑞儒頭也沒抬,只淡淡道:“二王子好興致,只是如此跑來了,就不怕別人說你私交別國使臣,通敵叛國的麼?”
來人一身皮裘,帶著黑白雜章的皮帽,卻露出左臂,臉上紅彤彤的,可不正是蒙托爾王子麼。只見他皺著眉頭走過來看齊瑞儒寫字:“這是甚麼?”
齊瑞儒看他一眼,哼了一聲道:“禮記。”
“哎呀,你們這些漢人最是可恨,甚麼這個記那個書的,聽得人頭疼。”說著蒙托爾抽他手中毛筆,“來來來,我們吃酒打獵去——”卻是拔不下他筆來,這就奇了,再一拉,卻還是不動。這就惱了,瞪起眼來第三次拉時,齊瑞儒卻突地一松手,蒙托爾便拉著毛筆摔了下去。這就皺眉罵了一句,甚是氣惱。
齊瑞儒驚訝道:“二王子原是要這筆啊,便是識貨的行家呢,這可是——”
“行了行了,誰要你的筆啊?!”蒙托爾這就哼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兒不想溜了一眼屏風之后,卻見得另一雙腳。這就心頭一驚,卻不動聲色起來笑道,“咱們喝酒去吧?”說著便要摟了齊瑞儒走。
齊瑞儒嘆笑道:“這便是不妥。你是我手下敗將,莫非想再次求敗不成?”
蒙托爾臉都急紅了:“甚麼手下敗將,不過一次,咱們再比過!”就又拉他。
齊瑞儒只得作萬般無奈道:“王子有次雅興,小王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蒙托爾這就哈哈笑著拉他出去,眼角便又瞅見一旁椅子上一只歪斜放著的小暖爐。
待得帳內無聲了,趙壑方自后頭兒轉出,便又俯身望望屏風之下,再折身看那暖爐,這就拉拉白狐皮子,嘴角一揚無聲一笑。笑容一閃而過,便即慢慢行到帳外,低聲喚了一個親兵入內。
諸位看官,這蒙托爾按說該是恨死齊瑞儒才是,怎的此刻這般親近?趙壑喚人便又作何,那些染病的兵士又待如何?咱們下回“與虎謀皮四六分利虛張聲勢真假難辨”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