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惡已;皆知善,斯不善矣。這話說得便是諸位看官都曉得的一個理兒,有高方有低,有長方有短。則有進方有退,有得方有失。奈何世人只看所失,不記所得;只看所好,不聞所厭。這便是自覺有差,能怪誰去?正是:
三千道化人人見,一條天梯無人聞。
上回書說到那皇上一路去了,只剩下趙壑一人留在御書房。半晌卻有人進來,趙壑心中正是尷尬,卻聽見腳步聲已然進來,停在不遠處。
既然無處可躲,索性大方相對。趙壑拉拉衣襟,嘆口氣輕道:“無論是哪位,便請轉過去給我跟帶子,順道兒給我杯水,有勞了。”
一雙手過來扶起他,趙壑一見卻是愣了:“瑞儒…”
看這錦繡衣裳光彩照人,一雙眉眼清俊如神,不是綏靖王齊瑞儒又是何人呢?
齊瑞儒扶他起身:“皇叔要帶子做甚麼?莫非想上吊?那也該要塊白綾,方和身份。”
“甚麼身份?我又不是你父皇的妃嬪。”趙壑已是丟臉之極,反而落落大方,“褲帶子叫你父皇扯斷了,我總不能提著褲子出宮。”
“哦…”齊瑞儒看他一眼,隨手解下一旁帷幔帶子替他扎上,“那又要水做甚麼?”
“我渴了。”趙壑微微一笑。
齊瑞儒嘴角一抽,隨即嘆氣:“三皇叔這個樣子,故而父皇舍不得殺你麼?”
“你既也看出皇上不想殺我了,又何必多問?”趙壑嘴唇微微一動,“瑞儒啊…能送我出宮麼?我這個樣子,大約是自個兒走不出去的了…”
“這倒是不難…只是,父皇準你走了麼?”齊瑞儒再嘆口氣,“你便總是如此,明知父皇是那性子,又何必去…忤逆他?”
趙壑歇了這一陣,只覺得微微有了些氣力,緩緩撐著坐起身來:“瑞儒啊…你我難道還不明白你父皇的脾氣?”
“三皇叔…”齊瑞儒突然仰首看住他,“我有一句話想問,既不是綏靖王問丞相,也不是侄兒問表叔,就是我想問你。”
趙壑看著他,搖頭笑著自個兒伸手倒了茶:“你便問吧,我可不一定會答。”
齊瑞儒一皺眉,卻還是問了:“你當真喜歡他麼?”
“這個他,是誰?”趙壑喝口水,只覺得這會兒下身才有了點兒知覺。沒有也就罷了,這一有卻是撕裂開來的痛。這就勉強咧嘴一笑,借以掩飾。
“你說是誰?”齊瑞儒定定看著他。
趙壑覺著那目光如此熟悉,是多年前見過,亦或是每晚驚醒的夢魘?這就覺著額頭方干了的冷汗,又滴了下來。
齊瑞儒突然伸手緊緊抱住他:“我一定要救你!我一定要救你——”
趙壑只聽見心里唉唉一嘆,勉強伸手拍拍他的脊背:“瑞儒,有的事兒看見了當做沒看見,于己于人都有好處。”
“可是,父皇怎麼能如此待你,我,我找他去!”說著齊瑞儒立起身來便要往外走。
趙壑忙的伸手來拉他,這一動卻又扯了身后傷處,頓時眼前一花,手一軟便栽倒在地。齊瑞儒忙的轉身抱住他:“皇叔,您…”
趙壑深吸口氣,要緊牙關笑道:“沒事兒…就是,就是腿上舊疾復發…”
齊瑞儒將頭靠在他肩頭低聲道:“皇叔,我真不懂,為甚麼…”
趙壑拍拍他的頭:“不懂便算了,這些事兒,還是少懂些的好。”
齊瑞儒聽著這話,眼睛里透出股子狠勁兒來,半晌沒說話。
趙壑卻是心力交瘁,只覺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腦中昏昏,眼前暈暈,于是勉強擺手道:“你還是先送我出宮,不然…”話未說完,這就暈了過去。
齊瑞儒看著他雙眼緊閉,眼中神色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怨懟。
“皇上似乎精神不錯啊。”
“王愛卿亦是老當益壯啊。”
兩人相對而坐,并行飲茶。此刻皇上是氣定神閑,隨意打量著御花園中景致。
但見:
御花園里,荷花池畔,層層荷葉接天碧,點點嫣紅照人心。
涼風習習,暖陽便撒金黃。香花朵朵,清風吹皺碧波。
“皇上玩笑了,老臣年老多病,愿乞骸骨。”王太師約莫六十上下,一頭華發,捻著銀須,淡淡含笑。
皇上端著茶杯飲得一口:“太師正當年,怎好隱退?正是諸臣表率,怎能輕言歸鄉?想先帝在時,太師傾心相佐。先帝大去之時,曾言太師要輔佐助稷。如今天下初定,太師便要棄朕而去了麼?”
王太師呵呵一笑,放下茶杯拱手道:“皇上身側人才濟濟,也該是老臣退隱之時了。”
皇上只是一笑:“聽說不日北戎那個甚麼大王的使臣又要來了,還不知他打的甚麼主意。這幾年方止兵禍,百姓才有幾天安穩日子,太師竟忍心見黎庶再生靈涂炭麼?”
王太師嘆口氣:“兵部多的是青年才俊,老臣體弱多病,上不得陣;又老眼昏花,出不得謀。如此一個廢物卻占住朝中要職,分明是國蠹,還是皇上體念,老臣才厚顏待到今日。如今有得力之人還朝,老臣便該自請出京了。”
皇上只是一轉眼便笑了:“朕當太師說甚麼,原來是這個…你便安心待著吧,朕還舍不得你走呢。”說著便又輕輕劃著杯盞,“上個月你家老二又生了個兒子吧,朕還沒賞賜呢。你倒說說,朕賞他個甚麼為好?”
王太師這便跪下磕頭:“有皇上這句話,便是老臣一門至高榮耀。”
皇上伸手一擺:“起來吧,一把年紀了身體也不好,就不要隨便跪來跪去的了。”就又看眼庭外,“那個年輕人是跟著你來的?朕怎麼瞅著有些眼熟呢?”
“是臣的一個遠房侄孫,今年也十八了。父母去得早,老臣就收他在府里養了。眼看著一天天長成,怕他整日里無所事事的,這就帶在身邊,免得他不上不下的惹出事非來。”王太師呵呵一笑,點頭叫他進來了給皇上磕頭。
皇帝瞅他一眼,淡淡道:“十八了?那也不小了。可念過書?”
“回皇上的話,草民在家時隨家叔習字。”那少年恭恭敬敬跪著回了話。
皇帝一點頭:“既是太師親自教的,想來是好的。可曾應試?”
“不曾。”
皇帝一皺眉:“讀書所為何事?便是習得本領報效朝廷。大丈夫生而立世,便該以天下興亡為己任。”
王太師一聽這話便又跪下:“皇上息怒,還請皇上治罪!”
“治罪?”
“皇上,老臣有罪。”王太師跪著拱手道,“皇上,這孩子原也是想讀書上進的。可老臣看他不是那塊料,這就只叫他念些修身養性的圣人之言。至于科舉,老臣實在不想叫人曉得他是老臣一門,有誤公正,有損朝廷威嚴,有虧皇上圣明。”
皇上哈哈一笑,扶他起身道:“王太師啊王太師,你便總是想得多才老得快的。不過也好,你多想些,朕便想得少些。朕看你這侄孫很是伶俐,若沒甚麼打緊的,就跟在朕身邊兒吧。朕是你教出來的,那也由朕還你一個人情。”
王太師面上誠惶誠恐:“這如何使得?這孩子毛手毛腳又不懂宮里規矩,若是冒犯了哪位…這,這可是死罪啊!”
皇帝起身行到這少年身邊,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我看這孩子機靈得很,你就放心吧。至于規矩甚麼的,誰是一來就會呢?”
王太師還要說甚麼,皇上便一擺手:“行了行了太師,你若是不放心,不如隔三差五的就進宮來看看他。要是朕待他不好,你便如小時候兒那般責罰朕就是了。”
王太師嚇得再次跪倒:“皇上,這話便是殺了老臣啊!”
“哈哈哈哈——”皇上只一擺手,“起來吧,朕不過隨便說說。不過這孩子朕瞅著當真喜歡,你就留在朕這兒吧。”看著他起身來便道,“至于方才說得使臣到了,你知會一聲內務府,看著辦吧。”
“皇上不見那使臣們?”王太師瞇瞇眼睛,“只怕不合禮數。”
“誰說朕不見了?”皇上喝口茶,“朕自然要見他的,只不過,暫時不見罷了。”
“那,這事兒臣就斟酌著與禮部辦了。”
“且慢。”皇帝微微一擺手,似笑非笑道,“朕倒是想起個迎賓的好人選來。”
王太師一愣:“誰?”
“趙家壑三郎。”皇上面色隨意,卻留心觀他神色,“他以前打過北戎,可謂知根知底。說不定與那使臣還在戰場上見過…”
“若是派他去,萬一使臣惱恨,以為皇上刻意羞辱他,這——”
“太師啊,此一時彼一時。”皇上淡淡一笑,“我朝派他去接待貴客,一是告訴他們,若想不軌,這兒還有當年大敗他們的將軍在;二來,昔日兩國征伐不休,便是如此尚可握手言和,他們又有甚麼不成的呢?朕是樂見戰敵今日一團和氣,說到底,也是兩國之福嘛。”
王太師微微瞇眼,口中道:“皇上圣明。”這便起身告退。
皇上一擺手:“太師這就去吧,對了,這孩子送送你。”卻又一挑眉頭,“說了半天兒,朕還不曉得你叫甚麼呢。”
“回皇上,草民叫王弗居。”那孩子抬起頭來,一口白牙紅唇,十分喜人。卻見皇上凝眸看他,不由臉上一紅垂下頭去。
皇上呵呵一笑:“好,早去早回,今日朕要你伺候著。”
那孩子面上再一紅,就又躬身送王太師出去了。
行得一段,王弗居見四下無人方道:“太師,今晚…”
“今晚你務必要使皇上高興,他一高興,甚麼事兒都好辦了。”王太師狠狠咬牙,“他以為這樣兒就能制住我麼?可惜了他的算盤。”
“可是皇上不是說——”
“他先說要賞我,明兒估計就下圣旨了。這就是先給了我好處堵住我的嘴,再把趙壑那小子抬出來,我便不好說甚麼!哼,皇上這些年也精明了,我還是小看了他…”
“太師,那弗居…”
“你就安心待在宮里,有甚麼都多留個心眼兒。”王太師拍拍他肩膀,轉身去了。
御花園里皇上伸個懶腰,嘴角淡淡一笑,太師啊,咱們倆可都是你看著長大的,只是你一直以為朕是小貓裝的老虎…不過想起來,一眼就看出朕是老虎的,也只有三郎了。
三郎?這麼一想,才記起方才因著惱恨,竟將三郎留在御書房了。沒他的意思,這個時候兒誰敢進去?也不知他現下如何了…如此想著皇上不由起身,福公公喊了一嗓子:“起架御書房——”
諸位看官,這紛繁的景兒可叫您聽昏了頭?您吶也甭著急,咱們下回“三餐不繼苦難言陌頭橫向遇故人”慢慢兒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小老兒困倦之極,愿長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