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海子
余六揣著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瞧著面前的傅試,‘嘖’的一聲說道:“怎么又來了?傅老爺,非要小的把話明說不成?”
傅試湊過來點頭哈腰道:“辛苦辛苦?!崩^余六的衣袖,都是便是一枚碎銀進了其袖籠之內(nèi)。
傅試笑著道:“我這回不找人,就是掃聽掃聽,那位李公子何時出行???你且放心,我絕沒旁的壞心思。就是想結(jié)識一番。”
余六一抖衣袖,略略掂量了下,隨即撇嘴道:“儉四爺如何行止,我又如何得知?傅老爺怕是問錯了人,這銀子您還是拿回去吧?!?
傅試早年為賈政清客,見怪了榮國府下人的嘴臉。這哪兒是不知道啊,分明是嫌銀子少。
傅試一咬牙,干脆又塞過去一枚銀錠,足足有五兩。
銀子入手,余六暗自咽了口口水。四下瞧瞧,見無人瞧見,這才壓低聲音道:“哎,誰叫我心善呢。只有一樣,來日見了儉四爺可莫說是我透露的。”
“此事盡管放心?!?
余六便道:“昨兒儉四爺預定了明兒的馬車,足足兩輛,說是要去游海子。嗯,言盡于此,傅老爺好自為之。”
游海子?傅試略略思忖,隨即千恩萬謝而去。身上半分銀錢也無,刻下只能腿兒著走回去了。傅試思忖間拿定了主意,待來日官復原職了,定要那門子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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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上小院兒。
暖閣床榻上,李惟儉自睡夢中蘇醒,睜眼便見枕邊云髻散亂、藕臂香肩。夏被只蓋了小腹,露出褻褲一角,枕邊人呼吸勻稱,眉心一點胭脂瞧著格外可人。
李惟儉略略動了下,香菱便自熟睡中蘇醒。
“唔……四爺要起了?”
“嗯,我去操練一番,你若困乏就先躺會兒。”
香菱先是習慣性的應(yīng)了,略略闔眼,隨即忽而睜開,撐起身形朝外張望。檐下燕子嘰嘰喳喳,外頭碧空如洗,又是一個艷陽天。
香菱就喜道:“四爺,是好天兒呢。”
“呵,”李惟儉探手點了那一抹胭脂,笑著說道:“那今兒就帶你們?nèi)ス湟还浜W?。?
他換了短打自行去到院兒中與琇瑩操練了一番,非但是香菱,便是晴雯、紅玉、琇瑩也都透著喜氣。
上回游逛還是去城外水月庵,那會子早晚還有些寒涼,一走一過的也不曾游逛過。此番卻是不同,李惟儉可是說了,今兒要帶她們好生耍頑一番呢。
用過早點,四個丫鬟齊齊動手,不片刻拾掇停當,一行人在小院兒門前會同吳海平去到儀門外,登上馬車,出門又會同吳鐘、丁如松,隨即浩浩蕩蕩朝著外城行去。
早前與嚴奉楨有言在先,趕在辰時在海子邊碰頭,而后同游。
自宣武門入西城,又一路南行,臨過騾馬市時晴雯瞥見沿街有叫賣時令果子的,又緊忙采買了一些。
京師海子分作前三海、后三海,這前三海乃是皇家所在,尋常人等游逛不得,后三海卻是京師百姓游逛的所在。
轉(zhuǎn)眼到得南鑼鼓巷,嚴奉楨的馬車早已等候在此,他掀了簾子與李惟儉招呼一聲,隨即催促連連,須臾便到了海子邊兒。
所謂海子,乃是元朝時蒙兀人的叫法,此后口口相傳,一直沿用至今。后三海又名什剎海,分作前海、后海、西海。
前明時城墻挪移,西海萎縮了不少,干旱時連個小水洼都算不上,于是就只剩下了前后海可游玩。
一行人等下得車來,護衛(wèi)散在四周,李惟儉與嚴奉楨當先而行,女眷護在中間。那樂嫣遮了白紗帷帽,瞧不出什么模樣,只是瞧嚴奉楨時不時的回頭張望,便知必定是個顏色好的。
盛夏時節(jié),湖邊游人如織,許是天氣炎熱之故,不少仕女干脆摘了帷帽徜徉而行,時而便灑下一片歡聲笑語。
嚴奉楨東瞧瞧、西望望,邁著四方步好不愜意。折扇輕搖,嚴奉楨就道:“復生,聽聞江南風氣比京師還要放得開?”
李惟儉笑吟吟道:“有空景文兄去江南游逛一遭不就知道了?”
他心中暗忖,江南何止是放得開,簡直是放的太開了。
大順立國百年,許是因著李過兵鋒所指、江南望風而降之故,江南風氣略略保守了幾十年,如今又復晚明舊狀。
京師中街面上往來的女子多是百姓,或是小家碧玉,少有豪門貴女。便是貴女出行,也總要用帷帽遮擋一二。
江南卻尤為放得開,豪門貴女參禪、悟道、結(jié)社、修史、行商,飛鷹走馬者有之,聚飲取樂有之,更有甚者夜宿僧舍狎玩僧侶……簡直沒眼看。
見嚴奉楨面上不滿,李惟儉又道:“保準兒景文兄大開眼界。若景文兄舍得名聲,說不得就入了哪家貴女的法眼,做了那入幕之賓?!?
嚴奉楨面上希冀,嘴里卻道:“世風日下、不成體統(tǒng)啊……過兩年我總要去瞧瞧。”
前方是一處小碼頭,水面上停著畫舫,嚴奉楨收了折扇遙遙一指:“畫舫我定了,待會子可得伱李財神會賬。”
“好說?!?
二人正待前行,忽而便見人群中慌慌張張奔出一人來。那人四下張望一番,待瞥見李、嚴二人,當即面上大喜。
便見其人快步而來,行走間一揖到地道:“原來是二公子與李公子,在下傅試請了!”
李惟儉面上依舊噙著笑,那嚴奉楨就變了臉色,瞧著那傅試道:“你又有何事?”
那傅試急切道:“實在不湊巧,在下今日本想著帶著家小在此乘涼、游玩一番,怎料家中老仆忽而尋來,說是吏部袁郎中下了帖子,邀著在下過府一敘。二位公子也知,在下近來正為官職的事兒奔走,這可怠慢不得?!?
嚴奉楨皺眉道:“那你去就是了,尋我們作甚?” 傅試跺腳道:“那袁郎中催得急切,在下實在等候不得,可我那妹妹方才卻雇了烏篷船去了海子里,這一時半晌不得回返,在下如何等得了?”
頓了頓,又拱手連連道:“虧得撞見二位公子,在下不求旁的,只求二位將那我妹妹照應(yīng)一番,待在下忙完了再回來接。這……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啊?”
嚴奉楨將信將疑,李惟儉卻是半個字都不信。心道,好家伙,為了將妹妹高嫁了,這傅試什么鬼主意都能琢磨出來啊。
嚴奉楨沉吟著還不曾應(yīng)聲,那傅試卻等不及了:“誒呀,便是如此了,拜托二位公子,其后在下必感恩戴德。”
說罷不待二人回應(yīng),傅試是扭身就走,任憑嚴奉楨如何招呼也不管用,只須臾便沒了蹤影。
“哎?哎哎?這……這叫什么事兒??!”
李惟儉收攏折扇笑嘻嘻朝著嚴奉楨拱手:“恭喜景文兄,賀喜景文兄啊。”
嚴奉楨眨眨眼,道:“這廝誆我的?”
“這卻不好說了。”
嚴奉楨思忖道:“就這一遭吧,甭管是真是假,略略照應(yīng)了,待那廝回來接走就算?!?
當下一行人卻不好上畫舫,只在留在岸邊等候。過得一盞茶光景,一艘烏篷船靠岸,自其上下來一個婆子一個姑娘。
那婆子且不說,姑娘卻正是李惟儉瞧過一眼的傅秋芳。
此時嚴奉楨的小妾樂嫣已貼了過來,二公子瞧見傅秋芳姿容果然出眾,心下雖略略動容,卻礙于寵妾在旁不好招呼,于是連連朝著李惟儉使眼色。
李惟儉便迎了上去,拱手道:“可是傅姑娘?”
傅秋芳抬眼見來人正是此前瞧過一眼的李惟儉,又見四周沒了傅試的蹤影,她冰雪聰明,哪兒還想不出這是什么戲碼?
心中羞愧,當即面無人色。便是如此,依舊屈身一福,道:“是,見過李公子?!?
“你識得我?”
傅秋芳垂著螓首道:“那日在榮國府見過公子一面。”
“唔,這就好,免得你把我當了壞人。你兄長臨時有約,實在等不得你,恰好你兄長與我們兄弟二人面熟,便暫且將你托付給了我們。傅姑娘如今可是想歸家?”
不待傅秋芳言說,那婆子咳嗽一聲皺眉道:“誒呀,這卻難為了。姑娘與我不曾帶鑰匙,夫人又歸家省親,這……實在無處落腳,若不然,姑娘隨著二位公子先游玩一番?”
“曲嬤嬤——”傅秋芳轉(zhuǎn)頭看向婆子,卻見婆子連連使眼色,可她依舊道:“不好勞煩二位公子的,咱們還是自行回家吧?!?
那婆子得了傅試吩咐又哪里肯?先說銀錢不趁手,又說回去了也進不得院兒。李惟儉在一旁瞧了好半晌樂子,忽而見傅秋芳咬著下唇強忍著眼眶里的淚珠,心下略略動容,便出聲道:“傅姑娘若不嫌棄,不若隨我們一處游玩。”
他轉(zhuǎn)身指了指身后的晴雯等丫鬟:“還好,我們這邊女眷也不少。”
又是那婆子搶先應(yīng)承下來,隨即扯著傅秋芳行到了晴雯等女眷身邊兒。
當下人齊了,嚴奉楨招呼一聲,鶯鶯燕燕隨即上了畫舫。這畫舫門窗四敞,又以輕紗圍攏,海子上微風撫東,那輕紗搖曳、涼意習習,又有一女琴師輕撫琴弦,真真兒是別有意趣。
李惟儉與嚴奉楨只在下層坐了,倒將那上層讓與了一眾女眷。憨丫頭從未坐過畫舫,上得船來便雀躍著四下觀量;呆香菱瞧著湖光山色美不自勝,目光癡迷起來,嘟嘟囔囔也不知是復述前人的詩詞,還是嘗試著自己胡亂念叨幾句;
紅玉只瞧了瞧,便殷勤過來伺候;那晴雯卻始終隨在李惟儉身邊兒,直到李惟儉讓其耍頑,這才喜滋滋與紅玉一道去了。
下層二人品茶聽琴,一會子說起江南風物,一會子又說起實學科舉,少了鶯鶯燕燕在一旁,倒也自得其樂。
上層卻是另一番情形,幾個女子簇擁著樂嫣問東問西,偶爾說些女孩兒家的私密事,或引得大呼小叫,或引得嘖嘖稱奇。
于晴雯等而言,樂嫣這般被老爺、太太認定了姨娘,才是她們?yōu)橹畩^斗的終點。
那傅秋芳枯坐一旁,咬著下唇垂首悶聲不吭。隨同而來的婆子四下瞧了瞧,轉(zhuǎn)回來便說道:“這畫舫真真兒的氣派!老婆子托了姑娘的福了,不然還不知這輩子能不能乘上畫舫呢?!?
傅秋芳別過頭去,只是不言語。
婆子察言觀色,嘆息一聲湊過來,壓低聲音說道:“姑娘也知老爺心思,姑娘爹娘早早兒的去了,只有個兄長在。都道長兄如父,姑娘的婚事還不是老爺說了算?
旁的老婆子也不多勸,只說一句,下頭那二位不論是誰,傍上了都是好的。待再過二年姑娘年歲大了,只怕就——”
就什么,婆子沒說。傅秋芳卻心知肚明,只怕到時只能給那些上了年歲的去做續(xù)弦了。
“老婆子心里頭是向著姑娘的,姑娘若想明白了,不妨下去與那二位公子見見?”
傅秋芳面無人色,忽而長吸了口氣起了身。婆子頓時面露喜色,卻見傅秋芳朝著那鶯鶯燕燕行去,到得近前笑道:“這景兒不妨慢慢看,咱們來打馬吊如何?”
晴雯、紅玉尚且心存戒備,那樂嫣卻是個心思少的,聞言頓時合掌道:“好啊好啊,正要打上一會子解解悶?!鳖D了頓又低聲抱怨道:“你們不知,我們府中規(guī)矩極嚴,素日里下人們走路都無聲無息的。想要耍頑便只能等每月一日的休沐。”
樂嫣這般一說,晴雯、紅玉等便只好應(yīng)下,于是尋了馬吊牌,幾人湊在一處耍頑起來。
牌桌上傅秋芳言語不多,卻也能湊趣說上幾句,沒一會子便與幾人相熟起來。待幾圈兒打過,傅秋芳拉過香菱讓其代打,瞧著那婆子悶頭吃著瓜果,便起身行到了圍欄處。
偏巧此時李惟儉自下層上來,入目便見傅秋芳迎風而立,面上透著憤懣與決絕。
李惟儉心道不好,湊到兩步左近說道:“傅姑娘可是餓了?待會子自有船只送來飯食。”
傅秋芳轉(zhuǎn)頭瞧了他一眼,凄婉笑道:“李公子可是擔心我投水?放心,我不會給公子添麻煩的?!?
養(yǎng)在兄嫂家,萬事不由己。兄長當她奇貨可居,嫂子只嫌棄她是拖累,她自己……或許也覺著自己活著便是個麻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