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吳琇瑩走神傷主 李惟儉內(nèi)府看槍
李惟儉捂著肩頭進得廳堂,身后還跟著鵪鶉也似的琇瑩。紅玉早前兒就醒了,只是一則有些羞赧,二則晴雯那小蹄子兀自還在酣睡,她便躺在軟塌上假寐。
聽了李惟儉連連吸著涼氣,這會子也顧不得置氣、羞赧了,不迭披了衣裳趿拉了鞋子行將出來。抬眼就見李惟儉褪去外裳,露出中衣下一片青紫,當(dāng)即唬了一跳:“這是怎么弄的?”
“唔……都怪我,一時走神兒失了手……”琇瑩可憐巴巴兒的,噙著眼淚,好似下一刻就能哭出來。
李惟儉卻道:“虧得我皮糙肉厚,這要是換了府里的哥兒、姐兒,挨了這一木刀保不齊就得斷了骨頭。”
他低頭仔細觀量,見左肩下一片青紫,中心還破了個小口子。紅玉惱了琇瑩的沒輕沒重,嘴上卻不好過多責(zé)怪,只急得將一條帕子險些攥出水兒來。
暖閣里一陣響動,卻是晴雯被驚醒了,迷糊著探頭瞧了幾眼,見得李惟儉袒露肩頭下的青紫,頓時駭?shù)眠B忙跑過來:“四爺這是怎么了?”
“沒事兒,不過是一點小傷。”李惟儉笑吟吟道:“當(dāng)初我在山上學(xué)劍法,師父一棒子敲在腦袋上,足足睡了一天,如今不也好端端的?”
晴雯就蹙眉道:“破了口見了血可不是小事兒,我去尋紗布給四爺裹了。”
紅玉忽而福至心靈,說道:“二姑娘房里的繡橘使剪子戳傷了手,裹了幾日傷藥才好。我記著繡橘還有些傷藥,這就去取來。”
紅玉系好衣裳,顧不得散亂的發(fā)髻,轉(zhuǎn)身就走,任憑李惟儉如何喚她也不理。
卻說紅玉一路出得小院,與東院守門的婆子說了一通好話才進得東院,又轉(zhuǎn)向西過了角門,就到了李紈與三春的居所。
抱夏里,三位姑娘還睡著,幾個隨侍的丫鬟早早兒的醒了,這會子正忙活著。
司棋正打了溫水洗臉,就見紅玉慌慌張張跑了過來。
“小紅?你這是……”
紅玉也不曾糾正司棋的稱呼,上前拉住司棋道:“司棋姐姐,繡橘可在?”
“在,到底怎么了?”
“儉四爺一早兒練刀出了岔子,肩頭破了個口子,我尋思繡橘許是還留著些傷藥,就過來求一些。”
“啊?”司棋不敢怠慢,緊忙叫了繡橘來。繡橘跑到抱夏里翻找一番,須臾回轉(zhuǎn)便將一小包傷藥交到紅玉手中,還囑咐道:“我這不過是尋常的地錦草,暫且先敷了,回頭兒還是讓儉四爺去看了太醫(yī)換個方子才好。”(注一)
紅玉不迭應(yīng)下,連忙回返。東北上幽靜小院里如何雞飛狗跳自是不提,紅玉方才來這一遭,卻是驚醒了抱夏里的三位姑娘。
迎春起了身,喚過司棋問了兩句。因著方才紅玉也不曾說到底是什么刀傷的,司棋便以為是鐵刀傷了,迎春頓時嚇得臉色煞白。
她自小兒性子綿軟,從來都是個不被重視的。那日得了兩柄迎春花的緙絲團扇,貴重且不說,更難得的是用了心意。她感念這份心意,自然念著李惟儉的好兒,是以聞言慌張不已。
可她又不是個有主意的,只連連念叨:“這可如何是好?”
念叨幾句,卻將一旁的探春念叨醒了。
小姑娘起身揉著眼睛抱怨:“二姐姐一早兒就念叨什么呢?”
待聽得司棋所言,小姑娘一骨碌就起了身。不同于綿軟的迎春,探春可是個有主意的。
“拿我的衣裳來,儉四哥傷了總要去看看,再讓人去告訴一聲珠大嫂子,看看是不是把府里的太醫(yī)請過來。這肩膀傷了不是小事兒,須得趕快醫(yī)治了,不然豈不是耽誤了秋闈?”
探春雷厲風(fēng)行,叫醒還睡著的惜春,不片刻三個姑娘穿戴齊整。李紈得了信兒慌慌張張尋來,三春便會同李紈,帶著十來個丫鬟、婆子,浩浩蕩蕩朝著李惟儉的小院兒行去。
東北上小院兒里,這會子李惟儉早就裹了傷,紅玉顧念臉面不好數(shù)落琇瑩,晴雯可不管那些,三言兩句就將琇瑩說得掉了眼淚。
李惟儉活動著左臂,感覺沒那么嚴(yán)重,就出言道:“她也不是有心的,你別說她了。再說我每日操練,還時常傷了自己呢。”
晴雯正要回嘴,就聽外間一片吵嚷。紅玉趕忙迎出去,須臾便帶著鶯鶯燕燕一股腦兒的進了正房。
李惟儉起身相迎,抱拳還不等其開口,李紈便快步上前扯著其關(guān)切道:“傷了哪兒了?怎地這般不小心?儉哥兒以后還是莫要動刀動槍了,傷了自己、傷了旁人都不好。”
李惟儉訝然,說道:“大姐姐怎地來了?我不過是被木刀點中了肩頭,破了點皮兒,這等小事兒怎么還驚動了大姐姐……與三位姐妹?”
李紈虎著的臉略略放松,猶不放心追問道:“木刀?我瞧瞧……”
話一出口就有些后悔,雖是自小帶在身邊兒,當(dāng)做親弟弟養(yǎng)著的。可如今到底年歲大了,個頭兒瞧著與自己相差仿佛,這會子總不好再去讓李惟儉褪去衣裳瞧傷勢。
李惟儉就鄭重道:“大姐姐,真真兒是小傷,不過三五天就好了。”
李紈這才松了口氣,說道:“李家京城這一支兒就剩下你一根獨苗兒,倘若伱有個好歹,往后我都不知如何跟三叔、嬸子交代。那舞刀弄槍的就別擺弄了,你想打熬身子骨,盡管打拳就是了。好生過了秋闈,來日再謀個一官半職,娶妻生子、綿延香火才是正事兒。”
李惟儉唯唯應(yīng)是,趕忙讓晴雯、紅玉、琇瑩去搬了椅子,請李紈與三春落座。
李惟儉這會子才得空與三春打招呼。
“二姐姐。”“儉兄弟。”
“三妹妹。”“儉四哥。”
“四妹妹。”“嗯,儉四哥好。”
待眾人落座,李紈如釋重負,有三春在,卻不好再說旁的。迎春本就靦腆,只偷眼打量了,待李惟儉看過去,又會緊忙避過頭;惜春只是礙于情面被探春強拉著過來看望,招呼過后便專心喝著茶水;唯獨探春,四下打量了一圈兒,瞧見墻角杵著的兩柄木刀,頓時兩眼放光。
“儉四哥,你那刀法是從何處學(xué)來的?”
“茅山。師父就教了一套劍法,我嫌劍法繁復(fù),下山之后精簡了一番,就化作了刀法。”
探春就希冀道:“前兩日還得了儉四哥的禮,那木劍我極得意呢。四哥等有空暇,不如也教教我舞劍?”
“好啊。”
李惟儉剛應(yīng)下,便被李紈剜了一眼,李紈又轉(zhuǎn)頭訓(xùn)了小姑子:“你還要舞劍?沒看儉哥兒都傷了?回頭兒老太太知道了,總有你的好兒!”
探春吐了吐舌頭,心中卻不以為然,只連連朝著李惟儉使眼色,瞧那意思,便是賈母攔著她也要舞劍。 這會子時辰尚早,眾人說了會兒話,李紈便領(lǐng)著三個小姑子告辭而去,臨行又囑咐了一通,始終不曾放心。
李惟儉送走李紈與三春,回到屋里撓頭不已,偏生這事兒還怪不著旁人,只怪自己學(xué)藝不精。他想著自己大抵是走不了傳武這條路了,后頭兒還是奔著美式居合使勁兒吧。
這日辰時用過早飯,想著今兒約好了嚴(yán)奉楨去內(nèi)府瞧瞧,李惟儉傷了肩膀騎馬有些不便,就想著是不是換成馬車出行,此時外間就有婆子來報,說門前等了一輛馬車,送了一封紙箋。
李惟儉接過紙箋,展開就見其上一行字:去內(nèi)府,速來!
他不禁啞然失笑,心道這位嚴(yán)二公子可真是個急性子,不等自己去尋他,他反倒先來尋了自己。
幾個丫鬟正拿著篩面的篩網(wǎng)篩那烘干的蒜泥,李惟儉囑咐晴雯篩過了便將蒜泥泡進酒水里,靜置四個時辰,萬萬不能挪動。晴雯應(yīng)下,李惟儉這才換了衣裳,緊忙迎了出去。
紅玉又在后頭喚住,只道李惟儉傷了肩膀,只怕多有不便,就命琇瑩隨在左右。
總是一番心意,李惟儉推拖不得,他先到儀門等了片刻,待會同了吳海平、琇瑩,這才快步出了門。
榮國府大門左近果然停了一輛綠呢馬車,車轅上的車夫瞥見李惟儉,忙朝簾櫳后說了一聲,簾櫳當(dāng)即挑開,便露出嚴(yán)奉楨那戴著玳瑁眼鏡的面孔來。
“景文兄!”李惟儉遙遙拱手招呼。
嚴(yán)奉楨嫌棄道:“復(fù)生何來之遲?”
李惟儉跳上車轅進得轎廂里,施施然坐在嚴(yán)奉楨對過兒,這才笑道:“一早兒對練刀法傷了肩膀,就耽擱了一陣……”
見琇瑩不曾跟上來,他又挑開簾櫳,沖著憨丫頭道:“等什么呢?上來伺候著。”
“哦。”琇瑩應(yīng)了一聲,這才跳上馬車,進了車廂里。至于吳海平,只得騎了馬跟在后頭。
馬車起行,嚴(yán)奉楨過問了幾句,見李惟儉果然無事,便吐槽道:“這榮國府規(guī)矩恁大,我來尋復(fù)生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
李惟儉就道:“下次景文兄走兩府中間的私巷,那兒有一處角門,距我那小院兒不過二十幾步。”
嚴(yán)奉楨道:“那倒是便捷了……不說這些,今兒定要讓復(fù)生開開眼界,聽說內(nèi)府新造了火銃,一百步內(nèi),指哪兒打哪兒!”
“哦?那倒是要好好瞧瞧。”
李惟儉嘴上說著,抬手挑開窗簾,正好瞧見東府的賈薔正與個虬髯漢子耳語著什么,那漢子瞥見自己,連忙轉(zhuǎn)過頭去。
他心中也不甚在意,與嚴(yán)奉楨你來我往的分說著,過得一陣,卻見這馬車竟出了內(nèi)城,朝著外城而去。
一問才知,內(nèi)府武備院早些年就搬去了外城,如今就在先農(nóng)壇左近的黑龍?zhí)丁?
方才出了內(nèi)城,車夫就道:“公子,可是不巧,正趕上關(guān)外來的套車,說不得得繞行一段兒了。”
李惟儉挑開簾櫳,就見八匹馬拉著的四輪大車綿延著看不到頭兒,隆隆有聲朝著這邊廂行來。
嚴(yán)奉楨就道:“眼看二月,這關(guān)外來的貢車怕是最后一趟了。”
李惟儉只看著那四輪大車若有所思。四輪馬車技術(shù)有了,絕對值得注意。
繞行了一陣,到得黑龍?zhí)肚埃茉夥綀A四里便是內(nèi)府武備院。嚴(yán)奉楨當(dāng)先跳下馬車,領(lǐng)著李惟儉熟門熟路在各個工坊轉(zhuǎn)了轉(zhuǎn),李惟儉果然大開眼界。
因著京師缺水,這工坊里的各類車床、鉆床,用的都是畜力。他親眼瞧見工匠將一根熟鐵管固定好,而后操作鉆床打磨內(nèi)壁,不過小半個時辰,那槍管的內(nèi)壁便打磨光滑了。
隨即又去了靶場,親眼見識了大順新造的火銃。看著與原本的燧發(fā)火銃一般不二,他親自上手觀量了一番,才發(fā)現(xiàn)槍管內(nèi)壁刻三道筆直膛線,如此一來的確要比原先的滑膛燧發(fā)火銃精準(zhǔn)許多。
其后有兵士開火測試,靶子距離百步,十發(fā)倒有六法上了靶。
李惟儉便想著,若膛線刻成螺旋的,彈丸在換個形制,豈不就是米涅步槍?
正思忖著,忽而就見一紅袍官員快步行來,瞥見嚴(yán)奉楨,遙遙招手道:“景文來了怎么也不打聲招呼?本官還是聽了下面人說嘴才得知了。”
嚴(yán)奉楨就道:“我三日不來、五日必到,總不能次次都勞煩吳郎中吧?”
“嘖,這話就外道了。若讓恩師知道了,一準(zhǔn)兒尋我的錯兒。”
說話間那吳郎中到得近前,便見其人大腹便便,生得極為富態(tài),一張圓臉很是喜慶。嚴(yán)奉楨就介紹道:“這位是武備院郎中吳兆松,家父當(dāng)日會試監(jiān)考,算是吳郎中的座師。”
“見過吳郎中。”李惟儉笑著拱手問候。
嚴(yán)奉楨又介紹:“這是我知交好友,于實學(xué)一道極有研究,今次自金陵來京師應(yīng)試秋闈,名李惟儉,字復(fù)生。”
那吳兆松瞇眼笑道:“好啊,復(fù)生老弟儀表堂堂,又擅實學(xué),來日必有一番作為。”
嚴(yán)奉楨推了推眼鏡就道:“新火銃瞧過了,本道是百步穿楊,如今卻是十中其六,中與不中還是看運氣。”
吳兆松賠笑道:“先說比照先前強多了,私下告訴景文一聲兒,今兒一早忠勇王爺將新火銃呈到了御前,圣人龍顏大悅,只待檢驗過后便準(zhǔn)造三千桿。”
嚴(yán)奉楨嗤之以鼻,道:“我瞧著你還是琢磨著再改進一番吧。”
吳兆松一攤手:“我這郎中純屬趕鴨子上架,如何改進火銃更是兩眼一抹黑……嘿,不然景文給出出主意?”
嚴(yán)奉楨這會子哪兒來的主意,干脆推到李惟儉身上:“還用我出主意?復(fù)生,你隨意出個主意,讓吳郎中好生開開眼界。”
吳兆松笑吟吟看向李惟儉,本道李惟儉會婉拒,不料,李惟儉卻道:“我方才思量了一番,還真有兩個小小建議。”
“啊?”嚴(yán)奉楨吃了一驚,隨即樂了:“你還真有啊!”
注一:紅樓夢里的太醫(yī),看了幾篇分析文章,個人更傾向于是對賈府供奉大夫的尊稱,而并非真正的太醫(y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