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各有心思
不說邢岫煙主仆安置,這日李惟儉略略盤桓便回返自家,鳳姐兒處置過家中事務,待晚飯過后,李紈又來尋她。
妯娌二人進得暖閣里,李紈便問起此前情形,王熙鳳頓時拍額道:“壞了!本道在儉兄弟別院多留兩日,尋個機會再與云丫頭與……說的,趕上敬老爺故去,竟生生忘了個干凈。”
李紈頓時苦惱不已,說道:“這,罷了,我看還是由我去說吧。”
王熙鳳心下愧疚,當即道:“大嫂子也不急在這一日,這幾日我得空便尋了她們說去。”
當下妯娌二人又說了些旁的,李紈這才回返稻香村。
這日夜里,伯府西廂里幾番繾綣,香菱軟得好似泥人兒一般蜷縮在李惟儉懷中,好半晌方才緩過氣來。
香菱抬眼,便見李惟儉蹙眉怔怔出神,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指輕撫其胸口,香菱便低聲問道:“四爺在想什么?”
“嗯——”李惟儉回過神來,笑道:“我想著,近來果然有些得意忘形啊。”
“四爺為何這般說?”
“都想著欺男霸女的,可不就是得意忘形?”
“哈?”香菱眨眨眼,隨即小母雞也似咯咯咯笑了半晌,這才說道:“虧得四爺先前還教我們道理呢,自己說的偏生又不記得。”
李惟儉低頭看向懷中女子,香菱便娓娓道來:“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實則何止是男子,貪嗔癡妄,孩童想著好吃的零嘴,好玩的玩具,女子也覬覦精致的頭面兒,誰心中沒妄想過?
四爺又不曾真個去欺男霸女,又何必這般自省?”
“說的也是。”李惟儉略略釋然。
香菱便撐起身形俏皮道:“四爺今兒是瞧見了琴姑娘才做此想?咯咯,莫說是四爺,我見了琴姑娘,也想搶了來做妹妹養著呢。”
李惟儉便笑道:“這般匯聚天地靈秀的女子,真是不可多得。”
香菱道:“四爺還念念不忘呢?”
李惟儉略略搖頭:“想想就罷了,如今老爺我可是堂堂竟陵伯,再犯些欺男霸女的錯兒,那不是自污,那是下作。”頓了頓,又道:“順其自然就好。”
說罷,又低頭看向香菱:“你素日里也有妄念?”
香菱頓時羞赧起來,只道:“好端端的,怎地又說起我來?”
李惟儉逗弄著笑道:“且說說,都想了些什么?”
香菱不說,李惟儉便來抓癢,香菱一身的癢癢肉,沒幾下便遭受不住,將個貼身肚兜翻滾的七零八落,這才不住的求饒。
待李惟儉松了手,香菱便依偎在其懷中道:“我那妄念不多,不過是想著若自幼不被拐子拐了,父親不曾離家,再為官一方,說不得我也是個官宦人家的閨秀。”抬眼看向李惟儉,目光瑩瑩道:“若再與四爺定下親事,那就更好了。”
李惟儉沒言語,只將香菱摟緊了,聽著窗外蛐蛐作響。
轉過天來,李惟儉只覺神清氣爽,交代家中一番,干脆往樂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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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香菱身形憊懶,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與晴雯、琇瑩等聚在一處,其余人等卻并無嘲笑之意。也不知是年歲漸長、氣力漸增之故,還是怎地,總之李惟儉在床笫之間愈發能折騰。除去琇瑩這個練家子,其余人等單個都承受不住。
昨兒也是李惟儉收了力,饒是如此也讓香菱懨懨了半日。
待到得下晌,香菱打起精神,記起李惟儉吩咐,又自東角門往大觀園而去。
過得沁芳閘橋,扭頭便見一抹霓裳在一旁的洲頭揮舞著小鋤頭,香菱辨認兩眼,恰那身形起身擦拭額頭香汗,二人遙遙對視一眼,香菱便笑著招呼道:“琴姑娘好。”
寶琴明媚笑道:“香菱姑娘來了?”
香菱心下納罕,干脆過了閘橋往洲頭而去,到得近處這才瞧見,寶琴正用熟悉的花鋤自洲頭草地里將蚯蚓挖掘出來,一只碩大的黑白喜鵲亦步亦趨,正啄食著泥土中的蚯蚓。
瞥得香菱,喜鵲喳喳叫了兩聲,旋即跳在寶琴肩頭。
香菱納罕道:“哪里來的喜鵲?”
寶琴便道:“在通州時撿的,可憐傷了翅膀,只好就養在身邊兒。”
香菱瞧著那滿眼警醒的喜鵲,探手去摸,那喜鵲怪叫一聲騰身而起,轉瞬便盤旋在天。
香菱眨眨眼:“能飛啊。”
寶琴歪頭苦惱道:“被它糊弄了,料想這幾日定是扮做翅膀受傷來我這兒騙吃騙喝。”
香菱頓時掩口而笑,正笑著,忽而便見那喜鵲俯沖而下。
寶琴頓時面色驟變:“誒?快躲開!”
香菱還在發懵,那喜鵲已然俯沖投彈,虧得準頭差了些,擦著發髻砸在草地上。香菱低頭,便見是一潑新鮮出爐的鳥屎。
香菱心下駭然,正要奪路而逃,卻見寶琴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喜鵲道:“好個不要臉的,騙了我這般久,還敢用鳥糞砸人,你且下來咱們計較計較!”
說來也怪,那喜鵲果然喳喳叫著落在寶琴臂膀上,隨即任憑寶琴探出另一只手不住的戳著鳥頭:“騙子,騙吃騙喝,好了怎么還不走?”
香菱只覺好生玄奇,也不知琴姑娘是何處得來的這般本事。
“下次再敢亂丟鳥糞,小心餓你幾天!”
數落完,寶琴將喜鵲放在肩頭,轉身雙手合十道惱:“香菱姑娘莫要生氣,我教訓過它了,往后再不會啦。”
香菱便笑著道:“琴姑娘,這鳥兒為何偏偏聽你的話?”
寶琴便笑瞇瞇道:“我也不知,自小便是如此,許是天生的?”
又說過兩句閑話,香菱這才辭別寶琴,往瀟湘館而去。過得沁芳橋,忽而聽得正門處吵嚷聲一片。
“二爺,可不好往園子里闖!”
男聲道:“奇了,我自家的園子自己都進不得了?”
香菱駐足,隔著花木觀量,便見兩名婆子一左一右將寶玉攔住了。
一婆子說道:“這,寶二爺還是問問太太吧,此事是太太吩咐下的。”
寶玉棒瘡方愈,前幾日行走還有些不便,寶琴、邢岫煙一先一后進了大觀園,寶玉聽了哪里還忍得住?正趕上這日薛姨媽又來尋王夫人,寶玉便偷空往大觀園而來。
寶玉聽聞此言,蹙眉不已,又舒展開好聲好氣道:“我不過是游逛一番,這幾日在房里實在憋悶,便是太太知道了也是準的。”
另一婆子便道:“那寶二爺還是先請示過太太再說。咱們當下人的,可不好四私下做主。”
寶玉惱了,問:“果然不讓我進?”
兩名婆子對視一眼,齊齊屈身一福:“寶二爺見諒,不得太太之意,咱們實在——啊!”
不待說完,便被寶玉撞開,又嬉笑道:“你們再攔,我便往池子里一栽,到時看太太是聽你們說的,還是聽我說的!”
說罷扭身撒腿就跑,倆婆子追之不及,只得緊忙打發一人去報王夫人。
香菱眼見寶玉奔來,緊忙往瀟湘館避開。不片刻到得瀟湘館,紫鵑迎出來就笑道:“姑娘怎么走的這般快?莫非后頭還有狗兒攆著不成?”
香菱便道:“狗兒沒有,倒是寶二爺闖了進來,如今正往怡紅院去呢。”
紫鵑頓時蹙眉道:“太太不是不準寶二爺進園子嗎?怎么闖了進來。”
此時就聽黛玉隔著月洞窗笑道:“他向來如此,只要不是舅舅在跟前兒看顧著,便是無法無天的性子,莫要理他。”又看向香菱:“你今兒怎么來了?”
香菱笑笑,沒言語,快步入得內中,雪雁便將不相干的小丫鬟都趕了出去。香菱扯了黛玉道:“四爺一早兒去了樂亭,讓我來跟姑娘言語一聲兒。”
“又去樂亭?可是有急事?”
香菱心知肚明,卻也不點破,只道:“許是急切了些,四爺說了,天貺節前一準兒回來。”
黛玉便蹙眉擔心不已:“暑氣剛緩了緩,這般時節趕路可是遭罪。”
“可說是呢。”
兩女憂心不已,說過一會子話兒,黛玉忽而乜斜道:“昨兒……他回去可說什么了?”
香菱眨眨眼:“姑娘想問什么?”
黛玉囁嚅一番,道:“可提起琴妹妹了?”
“哈?”
黛玉見香菱不肯說,冷笑道:“你也莫幫他遮掩,我昨兒可是瞧在眼里呢。他在老太太跟前兒誰都瞧過,偏生不敢去瞧琴妹妹……什么心思還用明說?”
香菱便咯咯笑道:“姑娘真真兒是慧眼如炬,四爺回來可沒少夸琴姑娘。不過也就是夸夸罷了,又沒想著做些旁的。”見黛玉不信,又道:“再者姑娘擔心什么?左右來日都有旨意,姑娘又與四爺情投意合的。”
黛玉便嗔道:“他偏要這般裝模作樣,倒顯得我是個小性兒的。他若果然喜歡,納了去就是,我還能攔著不成?”
香菱觀量其神色,笑道:“姑娘就是說說罷了,若真納了,只怕姑娘又要氣惱呢。”
黛玉惱了:“我就這般小性兒?”
香菱只道:“琴姑娘與旁人不同呢。”
一言戳破黛玉心事,她不在意李惟儉納多少妾室,更不在意并嫡之妻是湘云。蓋因她與儉四哥情投意合,心心相印。那寶琴自是與旁人不同,一見之下便讓李惟儉失了分寸,若長此以往,黛玉還能是儉四哥心中的獨一無二?因是她下意識的極為提防。
就聽香菱又道:“不過再是不同,又哪里強的過姑娘去?”
黛玉噘嘴道:“正的反的都讓伱說了,我這會子倒是不知怎么說了。”
香菱笑道:“好姑娘,不知怎么說就不說了,左右四爺躲去了樂亭。咱們啊,有這會子光景胡亂思忖,不如好好兒作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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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寶玉先行去了怡紅院,這會子湘云尋了邢岫煙、探春正在內中耍頑。瞥見寶玉來了,湘云正要出來迎,忽而記起映雪囑托。
是了,如今下了小聘,再不好如往常一般隨意。因是雖請了寶玉進來,只略略說過幾句話,湘云便打趣道:“我們女兒家說些體己話,偏二哥哥要來偷聽。”
寶玉看過嫻靜沉默的邢岫煙,頓覺無比滿足,聞言也不著鬧,出得怡紅院又去尋寶琴。果然便在凹晶溪館遙遙看了寶琴一眼,便是這一眼頓時讓寶玉發了癡。
站定原地好半晌,只覺冒然上前會唐突了佳人,隨即念念叨叨又往綺霰齋回返。
到得內中,雀躍著向襲人、麝月、媚人等笑道:“你們還不快看人去!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她這妹子,更有大伯母的侄女兒,我竟形容不出來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面說,一面自笑自嘆。
襲人見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媚人等早去瞧了一遍回來,嘻嘻笑向襲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一個水蔥兒也似,一個更似畫中仙。” 襲人見不得寶玉這般情形,只道:“二爺還是想想,回頭兒太太責罰下來該當如何吧。若老爺知曉了,只怕這一遭不好過。”
寶玉一聽賈政,頓時心下駭然,訕訕道:“我不過是瞧瞧人物,自家的園子,莫非我還逛不得了?”
襲人笑笑,沒言語,轉而道:“明兒是姨太太生兒,方才鶯兒來問二爺去不去呢。”
因想起賈政來,寶玉只覺兩股生疼,因是說道:“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么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未必惱我。”
那襲人幾年下來與寶釵多有往來,私下認定寶釵方才是寶玉良配,聞言頓時惱了,道:“這是什么話?她比不得大老爺。這里又住得近,又是親戚,你不去豈不叫她思量。你怕熱,只清早起到那里磕個頭,吃鐘茶再來,豈不好看。”
媚人看在眼里,頓時不無譏諷道:“二爺看人家趕蚊子的份上,也該去走走。”
寶玉納罕道:“什么趕蚊子?”
襲人白了媚人一眼,便將寶玉午睡時寶姐姐來綺霰齋坐過,又說了會子話兒的事兒說了。
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么睡著了,褻瀆了她。”一面又說:“明日必去。”
媚人卻笑道:“也是奇了,寶姑娘今兒怎么沒來?”
這話剛好落在外頭小丫鬟耳朵里,那小丫鬟便笑道:“方才還瞧見了呢,瞧著像是往太太房里去了。”
正待此時,又婆子來叫:“二爺,太太叫二爺去房里呢。”
寶玉頓時面上訕訕,磨蹭了半晌才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此時王夫人院兒中,王夫人深鎖眉頭,與薛姨媽道:“這個寶玉,竟攔也攔不住!”
薛姨媽笑道:“正是頑鬧的時候,淘氣些也是應該。”
王夫人只嘆息一聲,沒多言語。若果然只是淘氣也就罷了,偏生懂了人事兒,為著這個孽障連著打發出去三個丫頭了。她在家中也能想見,外頭不定傳什么閑話呢。
這名聲敗壞了,來日又如何開親?難不成果然依著妹妹的心思,促成寶玉與寶釵不成?
此時就聽寶姐姐低聲道:“姨娘,我看寶兄弟也大愈了,那金臺書院可不好再拖延。”
薛姨媽收攝心思,道:“明兒就讓他去書院,旁的閑書也就罷了,總要將那四書讀熟了。”
薛姨媽眼見時辰不早,估摸著寶玉眼看要來,便領著寶釵離去。
母女二人前腳剛走,后腳寶玉進得王夫人房里便挨了一通訓斥。那訓斥也就罷了,不痛不癢的,唯獨提及明日便要去金臺書院,寶玉想著家中方才來了兩個鐘靈毓秀的姊妹,這會子自己進不了園子也就罷了,還要遠去金臺書院……念及此處正要發作,又被王夫人搬出賈政來,嚇得寶玉頓時訥訥不言。
薛姨媽與寶釵到得東北上小院兒,閑坐廳堂里,薛姨媽頓時苦惱蹙眉道:“這幾日蝌哥兒始終不曾來,也不知是什么心思。可明兒總要來了,我的兒,我心中實在沒底。”
寶釵便道:“夏家那邊廂怎么說?”
薛姨媽頓時舒展眉頭,道:“她家丑事敗露,還能如何說?”
上趕著給李惟儉做妾室,偏生人家還不屑一顧。如今桂花夏家徹底成了笑談!莫說要攀高枝,便是中等人家也少有能瞧得上夏家的。
薛姨媽昨兒叫了媒婆,只說催促盡快親迎,今兒一早媒婆登門回話,夏家一并應承了。
寶釵盤算道:“如此,八月里也就迎了親,左右不過拖延兩月光景,料想從弟也能等得及。”
薛姨媽忽而心疼起來,道:“兩萬八千兩銀子啊,你說——”
寶釵斷然拒絕:“不可!媽媽莫要忘了,哥哥的事兒雖說暫且按下了,可從弟熟知詳情,若逼得其走投無路去衙門告發了——”
薛姨媽頓時嚇了一跳,忙道:“都是自家親戚,蝌哥兒不至于如此吧?”
寶釵好一陣無語。占著二房兩萬八千兩銀子不給,心下全然沒當二房是自家親戚,人家要告發媽媽又記起親戚情分了……
眼見寶釵沒言語,薛姨媽只得嘆息道:“罷了罷了,只當是破財免災。就盼著你哥哥娶了媳婦,能有個人約束著,可不好再這般混賬下去了。”
薛家、夏家早有交情,寶釵小時見過夏金桂幾回,知其性子刁蠻,治不治得住薛蟠另說,就怕這夏金桂就不是個好相與的。若其得知嫁妝被挪用,薛家又是個空殼子,來日指不定怎么鬧騰呢。
只是知道又如何?夏金桂已然是最好的人選了,總不能真個兒等自己結了親再謀算哥哥的婚事吧?那豈非要拖延到二十幾歲?
隔日是薛姨媽生辰,一早兒眾人便來道賀,寶玉雖不情愿,可到底還是來了。
正趕上三春、黛玉、湘云、寶琴、邢岫煙都來道賀,寶玉頓時忘乎所以,恨不得就此留在家中,借著慶生與姊妹們耍頑一番。
奈何終究只是奢望,不到辰時寶玉便被王夫人催著出了府,領著小廝乘坐馬車,意興闌珊往那金臺書院而去。
因著不是整生日,是以薛姨媽慶生不用公中撥銀子,小輩不過送些物件兒湊趣,邢夫人、王夫人各自湊了二十兩銀子,李紈、王熙鳳這般成了婚的小輩倒是送了些好物件兒。
薛姨媽寄人籬下,也不想大操大辦,不過是叫了一桌酒席,又賞下銀子,請了十二個小戲子來助興。
至于賈母,不過是打發鴛鴦來送了物件兒,說了兩句吉利話罷了。
這一場歡宴鬧騰了兩個時辰便罷休,一眾金釵紛紛離去,獨留下薛蝌與寶琴。
寶釵心下警惕,這會子扯著寶琴說著閑話。薛蝌不善飲酒,刻下滿面通紅,待薛姨媽換過衣裳這才起身相迎。
薛姨媽落座后便僵硬笑道:“蝌哥兒這幾日……怎么不見來我這兒?”
薛蝌一板一眼拱手道:“回伯母,二房在京師有幾處應聲,侄兒總要看過一遭,做到心中有數。”
二房的幾處營生,一早兒就被薛蟠發賣了。薛姨媽聞言面容更僵,道:“這……蝌哥兒也知,近些年營生愈發不好擺弄。你大伯去得早,多是你父親打理,可你父親又……文龍也不是個擅經營的,那不賺錢的營生砸在手中,賠錢不說,還平白肥了那些掌柜。我與姐姐商量一番,這才一狠心發賣了。”
薛蝌面色不變,故作沉吟道:“家中與喬郎中多有交情,若果然賠錢,請喬郎中寬宥寬宥就是,怎能發賣了?來日內府再派下差事來,伯母又該當如何?”
“這——”薛姨媽思量著還想再隱瞞一二,此時就聽寶釵在里間道:“蝌兄弟,咱家的皇商底子……早就沒了。”
薛蝌依舊面色不變,只追問道:“沒了?怎么沒的?”
便見寶姐姐自內中行出,嫻靜落座,平靜道:“咱們這樣的人家,總要背靠大樹好乘涼。蝌兄弟想來也知,沒了靠山照拂,這一路行商有多難。父親去得早,這些年家中便一直被上下算計,二叔在世時還能勉勵支撐,奈何二叔去了,家中再無人能支撐。
莫說外間的豺狼虎豹,便是親朋故舊也要撲上來撕咬。我與媽媽商議著,與其被逼著年年賠錢,莫不如轉了皇商底子,也好落袋為安。
蝌兄弟放心,二房所得都在媽媽手中,蝌兄弟若想討要,三月之內定當將銀錢結清;若不著急,那過了三月之期,什么時候來要變什么時候給。
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薛字,大房再如何,也不會平白占了二房的好處去。”
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錯非薛蝌已知情由,只怕真就被遮掩了過去。
薛蝌暗自思忖,既然眼下大房認賬,那便沒必要撕破臉去。因是頷首道:“原來如此……出了這般大事,伯母好歹也要告知一聲兒才是。”
不待薛姨媽發話,寶釵又道:“正趕上二叔過世,料想家中必定亂作一團,因是我便勸了媽媽暫且瞞下。蝌兄弟若著惱,我這邊廂給你道惱了。”
眼見寶釵起身一福,薛蝌趕忙起身避過,只道了聲‘不敢’。
這分賬的事兒說過,薛姨媽頓時暗自舒了口氣。虧得打發了薛蟠,又留了寶釵在,不然這一遭只怕不好過。
心下一松,薛姨媽面上逐漸和善起來,問道:“琴丫頭的婚事,梅家怎么說?”
薛蝌一板一眼道:“前次登門侄兒還不曾提及,想著處置過雜事,待再登門時再說。”
薛姨媽就笑道:“姨娘收了琴丫頭做干女兒,不看僧面看佛面,料想梅翰林總不會駁了賈家、王家與咱們薛家的臉面。”
薛蝌聽罷,心下腹誹不已。王家、賈家也就罷了,薛家如今連皇商底子都沒了,哪兒來的臉面?
且他巴不得梅家悔婚呢,瞧這意思伯母是打算玉成此事?
因是趕忙拱手道:“勞煩伯母掛心,只是此事侄兒心下已有定計。”
薛姨媽又非真關切,不過隨口提及罷了。薛蝌既這般說,她便笑道:“那就好,都是自家人,若有變故,須得與我說一聲兒,也好幫襯一番。”
薛蝌唯唯應下,今日目的已然達成,心下再不愿與薛姨媽虛與委蛇,便起身道:“今日伯母勞累整日,又飲了酒,侄兒不好耽擱了,這便告辭了。”
寶琴趕忙也過來屈身一福道:“伯母,那我們就先回了。”
薛姨媽就笑道:“都住在一處,離著也不遠,往后常往來著。”當下命寶釵去送。
寶釵微笑著將這一對兒兄妹送出,在院門前略略駐足,瞧著薛蝌、寶琴相攜而去,寶姐姐斂去笑意,略略思量了,這才回身進了正房里。
薛姨媽端著茶盞就笑道:“虧得你在,不然還真不好應對這一遭。”
寶釵卻道‘古怪’,說著看向薛姨媽道:“如今薛家式微,那梅翰林風評欠佳,料想方才媽媽說幫襯,蝌兄弟總該欣喜才是,不知為何,我觀其神色好似并不在意?”
薛姨媽卻不曾多想,只道:“許是上回見過梅家人,得了準信兒?”
“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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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蝌、寶琴并肩而行,眼見兄長依舊眉頭深鎖,寶琴便開解道:“伯母好歹應承了,最遲三個月,咱家家產便能回來,哥哥還有什么愁的?”
薛蝌回過神來,眉頭舒展,笑了下道:“妹妹這幾日可好?”
“好啊,”寶琴雀躍道:“園子里好多鳥獸,都十分親我。”頓了頓,又道:“近來才知,那魚兒也頗為親我,我揮舞衣袖,指著哪兒便往哪兒游呢。”忽而蹙起眉頭來,又道:“就是那喜鵲不好,明明翅膀早就好了,偏裝作不能飛,一直騙吃騙喝。今兒一早放飛,它死皮賴臉的,趕也趕不走。”
薛蝌略略頓足,看向她道:“園子里的人呢?”
“也都好,林姐姐才情高遠,云姐姐生性豁達,二姐姐靦腆,三姐姐爽利,四妹妹倒是稍清冷了些。哦,還有新來的邢姐姐,性子最是溫良,我極得意呢。”
忽而想起寶玉來,寶琴嗤的一聲兒笑了:“倒是那位寶二爺,也不知發了什么瘋,昨兒遠遠瞧了我一眼,就站定那里好似中了咒一般。”
薛蝌正色道:“妹妹,那位你——”
寶琴插嘴道:“哥哥不用多說,我知道。”
她自幼隨著父親走南闖北,識人無數,寶玉這般自命風流的公子哥兒,她心下最是瞧不上眼。
薛蝌松了口氣,遲疑著問道:“那日……你可曾見過了李伯爺?”
“見過了,見了兩回呢。”寶琴掰著手指如數家珍道:“起先在沁芳亭,他從角門進來,也不知瞧了多咱,我才瞧見他。后來又在榮慶堂——”寶琴蹙眉道:“——倒是古怪,先前分明瞧了我半晌的,到得榮慶堂里他卻一眼也不瞧我了。”
薛蝌到底差著年歲,想不分明男子心思,因是緊張道:“可是妹妹惡了李伯爺?”
寶琴搖了搖頭,心下也不知。
眼見轉過夢坡齋,前面便是穿堂,薛蝌就道:“妹妹自小聰慧,我也不多囑咐。總之,莫要惡了李伯爺。”
寶琴頷首,沒言語。
當下兄妹分別,寶琴過了穿堂,往賈母院兒而去。薛蝌則往南走,那里有一處角門。
行走間心下暗忖,梅家之事不能再托了,否則只怕遲則生變。
他自角門出來,迎面正撞見孫紹祖翻身下馬,笑吟吟將韁繩丟給隨從,上前諂媚著與那門子余六道:“大老爺今兒可得閑?勞煩通稟一聲,就說在下又得了個好扇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