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說:“你現在摸的耳朵,和你以爲還夾在耳朵上的鉛筆一樣,都只是感覺的殘留,殘留著世間的形罷了?!?
我突然明白一些了,騰地站了起來,問她:“那,那我的身體呢?”
她哭著說:“我只想,我真的只想讓你多陪我一會,剛纔,你的身體一直就懸在你頭上,可沒想到,突然一個黑影鑽進了你的身體,那身體就抖著抽搐著,然後就爬上去了?!?
我呆呆站著。她幽幽地說:“現在你是真死了,能一直陪我了。另一個人代你活了。”
我幾乎都不會說話了:“那,那不是人,那是個嗜血的惡鬼!”
我試著爬上那個窗口,卻絕望地看見:那窗口裡的黑暗,已漸漸凝結成黃土,鑲著窗框的黃土。
她低聲說:“沒用的。已經發生的,就永遠不可能改變了?!?
我吼了一聲撲過去,一把揪住她:“你!你!”
她擡起一雙淚眼,痛苦地看著我:“對不起!我”
我鬆開手抱住頭:“別說了。就是剛纔我醒了,從那條路也回不去?!?
沉默。這沉默不是填滿耳腔的沉默,這是糊滿了眼珠的泥土,是腐爛在口中的舌頭,是絕望中無言的一切,是一切後無言的絕望。是決絕的生與死,是死以後的沉默。
許久。她輕輕說:“只有一個辦法了。也許可以試一試,不,也只能一試了!”
我擡起頭,看見她攥著一根磨尖的細骨,正對著自己的咽喉。我急忙撲過去:“你要幹什麼?”
她苦笑著搖搖頭閉上眼睛,白光一閃,幾乎沒有聲音,那骨尖深深插入了她的咽喉。
我撲上去手忙腳亂地抱住她,她的眼神漸漸暗淡下去,其實她早已是極度虛弱了。
她喃喃說著:“爲什麼不試一下呢,或許你能把我的身體激活,我不行。我試了又試?!彼粤Φ財E起手摸著肚子:“我捨不得他們??晌覍嵲谑菦]辦法,也實在是受夠了?!?
聽不清她的話了。我低下頭,最後只聽見她耳語般的說著:“我走了。”
“你去哪兒?”
她笑了笑,她一直抓著我的手緊緊按在腹部,那手漸漸鬆了,她的頭歪在了一邊,那瘦削的臉上還留著淚痕。
去那兒?誰又能知道,也許能轉世爲人重新生活,這一切只是來生沒有來由的惡夢,也許被禁錮在一塊石頭裡,等著風等著雨,戀著近旁的一株草,也許只是一陣風,吹來一絲似曾熟悉的氣息,也許。
我心頭一酸,忍不住抱緊了她,把臉偎在她冰涼的臉上,想暖暖這受盡磨難的瘦小身軀。我的淚水滴進她仍含淚水的眼中,我的心挨近她孤寂得裂開的心臟,我的意識潛進她絕望得窒息的大腦,潛進一個沒有盡頭的螺旋,象基因,象古井,下落感慢慢減弱消失,停在一個幽暗的房間裡,寂靜無聲,地上到處扔著東西,落滿灰塵,似乎已棄置多年。正待離開,忽然看見角落裡有一張小牀,兩個嬰兒緊緊抱著,縮在牀角,瘦的皮包骨頭,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門口,大大的眼睛上蒙著灰塵,我慢慢走近,那兩雙眼睛忽然動了,吃力地跟著我移動,漸漸地有了一絲亮光,我抱起兩個嬰兒,兩雙小手開始在我身上摸索,兩張小嘴開始盲目地蹭著,漸漸地發出微弱的哭聲。
迷迷糊糊中感覺到,窯壁上裂開了一道口子,陽光照了進來。
當我睜開眼睛時,我已經是個女人了。還懷有身孕。
老天!我突然就想哭了。
於是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陽光正暖暖曬遍全身,帶著無味的香,沁入心脾。
如果哭能解決問題,那麼地球上就沒有沙漠了。淚水滋潤的植物會自由生長,藤蔓會纏住星星。
如果不哭能解決問題,那麼海水就不鹹了。眼珠會變得硬如玉石,眼科會劃歸骨科。
可見哭與不哭,於事無補。可我爲什麼就是想哭,止不住地低頭垂淚,哭得肩頭一聳一聳,如練新疆舞。
想我當年追女朋友,與另一男子同“牀”競技,拼得你死我活,經常是晚自習後,二劍客同送公主回家,一人仰頭吟月,一人低頭弄影,各顯風騷,互不相讓,成爲本地夜景之一。
漸漸水落石出,芳心有屬。一夜三人行至公主門前,二人入房,一人獨站門外。那就是我。
正不知所措間,門開一縫,公主笑顏如花:還在呀?剛好,跑腿買包紙去。
受此打擊,我都沒哭。
不想今日落至如此心胸。也許身既如此,性情亦變,比如醋瓶裝酒酒也酸,都是沒辦法的事。
可是陽光,正轟隆隆地捶打著整個世界,嗯,都醒來了,夜從無數的眼睛,這無數的下水井口漏下去了。
骨縫處的冰渣似乎都融化了,全身麻酥酥地舒服,每一寸神經都展開了,彈簧般顫顫的,閃著銅絲樣的光澤。
陽光,這異邦的魔術師,從大地上喚出無數生命,在空中聚成一個太陽。
我忽然就不哭了。女人又怎麼啦?是自然界的精靈,是人世間的天堂。
隔著淚眼,我看見前面有幾隻羊正在看我。我本能地感到:狗東西們在笑。
我不由摸摸臉:媽的,我連一片鏡子都沒有。
以我原來的面目,大概算得上自有人類以來,地球上最醜的女人了。
淚水又奪眶而出,被我用手背狠狠擦去。
眼前漸漸清晰起來。我正躺在荒草間,不遠處是一座荒墳,荊棘間掛著一個風箏,幾隻羊正瞪著眼看我,好象發現一種新型的草,拿不準能不能吃。
一陣寒意襲上心頭,我咬咬牙告誡自己:別去想!看陽光多好,看藍天多藍。
看白雲正悠悠漂浮。有人說那是水蒸氣,有人說那是歲月的白髮,有人說那是仙女的裙襬,有人說那是待領的包裹,從某時某處寄到你的面前。
我看那是餅。
我餓了。不管我是誰,都得吃飯。我瞥了一眼風箏,決定自己就叫小箏。
我多大了?想了一會,就三十吧。我喜歡這個年齡的女人:熟透的桃拉滿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