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誰仰望月亮這個光標,點開的全是過期的網頁。
月亮只是你自己的頭蓋骨,世界只是透過五官,在你腦海裡映現的世界,那麼對你而言,我是誰?腦海中這種自我的意識,象一條肥白的蟲子蠕動著,你看不清它的輪廓,以爲它就是身體的形狀。
你我是一樣的。同屬於一個基體:生命。如同一張手掌上分開的五指。你是另一個“我”,我是另一個“你”。個體的劃分只是一種錯覺,使得人世間紛紛擾擾。
愛也是一種錯覺。當苦戀趨於平淡,你會發現,你真正擁有的只是回憶。
回憶。回憶是埋在腦底的針,回憶是釀在心裡的酒。錯與對已無關緊要,因爲已無可挽回,哭與笑已無關緊要,因爲已無可挽回,生與死已無關緊要,因爲已無可挽回!
我站在陽臺外沿上,一隻手抓住邊沿,一隻手直直伸出,感受著夜風,感受著即將到來的瞬間失重的快感,感受著生死之間那道眼皮一樣薄的門檻。
陽臺上晾的衣服我都收了,那還是小慧去縣城前晾的。近幾年逐漸增多的爭吵中,這也算是固定話題之一:你都不知道收衣服?你眼裡就沒有一點活?我一年不回來,這衣服都能掛一年!然後就是爭吵,然後就是她鄭重聲明:不行離了算了!真是讓我迷惑:就爲了些雞毛蒜皮的事。
有一回就象模象樣的離婚去了。因爲什麼而起都忘了,兩個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去法院的路上,好象大家都在離,咱不離就虧了。
兩人用競走的速度來到法院,進門卻不見她了。我一回頭:她站在大門外,背對我擰著脖子往一邊看。我蹲在門廳口等著,心裡那個得意呀。
然後就都回家了。我表情嚴肅,她一路哭著。
然後又總是爭吵,又總說離了算了,沒完沒了,無限循環。
現在沒人說我了。這衣服掛到我死,她也再不會說了。
小慧。我抱著衣服,已沒有悲痛,只覺心裡空得象整個夜空。
陪我的那兩個人已經走了。我裝出疲憊已極,進門就倒在牀上昏睡,騙過了他倆。我聽見他倆躡手躡腳出門的聲音,我知道他們還要繼續去找點點。人們找到我時,我正跪在崖下,瘋了似的用雙手挖著,十指鮮血淋漓。三面崖下到處都是我挖的痕跡。嗓子啞了,誰也聽不清我邊挖邊在含糊地喊著什麼,等他們把我架到路邊往車上擡時,我突然清醒了。
處在悲劇的中心,我能感受到衆人的好心,可我更真切感到的是自己的孤獨。沒有人會相信我,他們會把我當成瘋子,打上一針鎮靜劑讓我睡過去,等我醒來時一切都晚了。麗紅被剛剛趕到的縣公安局的人叫走了,小慧的屍體被擡走了,點點他們正在找,很快就能找到!每個人都這麼說。可我看著巨大荒塬上那幾點隱隱約約的手電光,想著點點身後那張笑著的滿是鮮血的臉,突然絕望了。
剛纔收的衣服裡有幾件是點點的,我把臉埋在那小衣服裡,聞著那淡淡的甜香,腦子裡迷迷糊糊的,忽然想起點點的一句話:“爸爸!人家小孩都去放風箏了,就點點沒風箏!”
我連忙應著:“爸爸給你買了個大風箏!點點的風箏最漂亮了!等著!”我搬了個小凳子站上去,在衣櫃頂上用手哆哆唆唆地翻找著,平時怕她亂動弄壞的東西都放在上面。
沒有。怎麼找都沒有。我停下來茫然地想著:風箏,風箏呢?
猛的,腦子裡一道閃電映亮眼前,在亂糟糟的櫃頂映出了一座荒墳,月光靜靜地照亮墳頭,一個撕破的風箏掛在荊棘間,從墳的一側伸出一隻皮肉已剩不多的手,正抓著風箏的尾巴。
啊!我慘叫一聲栽倒在地上,顧不得身上鑽心的疼,我開始爬,一邊用袖子擦突然模糊了眼前的淚水,一邊急急地朝陽臺上爬著,快,快,還來的及,趁心裡的疼還只是剛開始的麻木,趁它還沒一把將我扯碎,求求你,讓我逃走吧。
不知哪兒受傷了,疼的我滿身是汗。我咬著牙翻上陽臺外沿,嘴裡嘟囔著:“好。翻過來了。你他媽真厲害。”我不停地胡亂說著,我不能讓嘴閒著,不能讓腦子閒著,“準備好!一定得頭朝下。”夜風吹亂了我的頭髮,鼻子卻想要拖延時間似的,自顧自分辨著夜風裡熟悉的味道:這是隔壁孫大爺家陽臺上的花香,這是樓下李嬸才做好的醬味,做這種醬一定要選上好的黃豆,黃豆,黃豆,這是樓下誰摩托車漏出的汽油味,在陽臺外面嘩嘩響著的是樹葉,這時節的樹葉,正綠得發黑,綠得滲出油來。
腳下突然一滑,我下意識地用一隻手抓緊陽臺外沿,整個身子懸在陽臺外。我猛地睜開眼,眼前是熟悉的家屬區,我從小到大生活的這裡,認識小慧,迎來點點的這裡,“唉,你們兩個呀。”我小聲說了一句,擡頭看看夜空那個已死去億萬年的月亮,想最後笑一笑告別,卻只是含淚撇了撇嘴,鬆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