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地從燈光外的黑暗中衝出一個人,掄起一件什麼東西,象是一條腿,砸在了他頭上,他悶哼一聲倒了下去。
我舉燈照照這位俠客,燈光已變得十分暗淡,不湊近什麼也看不清楚,竟是一個女人。
她扔下手裡的人腿,拍拍手說:“別謝我,不是爲你。不能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老鼠屎。”
我想湊近看看她。女人!我看錯了吧?
她把臉扭過去:“別看我。蟲正在吃我的臉。”
一股陰風吹來,火苗一陣撲閃,她一步搶近用雙手罩住燈。我低下頭不去看她的臉。
她說:“倒是個細心人,知道體貼別人。跟他一樣。”
我問:“他是誰?”
“我以前的情人。唉,我算看了,越是細心人,就越是狠。”
“爲什麼?”
“他殺了我,是掐死的。”
“爲什麼?”
她低下頭:“他有家有室,有孩子有地位。我一直在逼他。可我有什麼辦法?我懷孕了。”
她伸手撫著肚子:“四個月了。我在醫院門前不知轉了多少圈,就是下不了決心。開始時是想以此做籌碼,後來是醫生說的一句話:可小心著了,是雙胞胎!”她按按肚子:“現在她們都幹了。”響起輕微的沙沙聲,象是枯葉破碎的聲音。
她說:“那天他喝酒了,而我一直在威脅他。”停停她慢慢地說:“我已經不恨他了。他現在也可憐。”她仰臉向上呆呆望著:“我看見他蓬頭垢面,象誤入人家的兔子東躲西藏。”
我問:“你能看見他?隔著這麼厚的黃土?”
“土算什麼?對我來說就像魚眼裡的水和鳥翅下的風,密度不同而已。土是什麼?說到底,土只是歲月臉上的皮。”
照她這麼說,那雲就是臉上沒搽勻的粉了?我說:“沒想到你還是個詩人。”
她輕笑一聲:“把豬一圈裡關幾十年,豬也會做詩了。”
“那你說人是什麼?”
“人只是土裡爬出的蛆罷了。”
又是一陣風。她厲聲說:“站在這邊擋著風!看好這燈,燈一滅它就進來了!”
“它是什麼?你現在這樣還怕什麼?”
“我現在這樣?是呀這樣了。可也只有到這時,才能體會以前沒體會過的。你知道什麼是怕?你現在還活著,怕只是從背後吹來的一陣陰風,起一身雞皮疙瘩,或只是一隻鈕釦大小的蜘蛛,用它的毛爪子撩一下你的心臟而已。在活人體內,怕是微量元素,但在這兒,在這樣時,你纔會知道什麼是怕,但你又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讓你更怕,在這兒,怕是實體,它是真實的,它時刻都在往裡窺探著,它一直在等著!身體的神經早象蛛絲一樣斷完了,但意識的神經卻總也扯不斷,只能用肉一點點地去磨完!”
她雙手捂臉抽泣起來,強忍著不發出聲音,只是斷斷續續的抽噎著。似乎聽過這樣的哭聲,獨走夜路時,這輕輕的哭聲,忽而很遠,忽而又似在耳邊。我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安慰她,卻又不敢。
她不哭了。四周更靜了。火苗又是一閃,我忙用掌罩住,這一彎腰的功夫,卻看見櫃旁的黑影裡什麼東西在動。
我彎腰細看,頭探出在光圈之外,慢慢適應了黑暗:那黑暗裡是無數皮肉發黑的身體,緊緊地擠在一起!
我驚惶地退回到她身邊,指著黑處說不出話來。她說:“他們不會動你。他們快爛完了,只剩最後一點光感,就聚在這燈周圍。”
“那他們不會象飛蛾撲火一樣擠到我身上來?”
“不會。他們還剩著最後一點怕。即使撲過來又有什麼呢?你知道每時每刻,除了電波信號,還有什麼正撲過來穿過你的身體?也許你只聞到一絲怪味,也許只想到一個怪念頭,也許只是一陣恍惚,忘了剛要說的話,剛要找的東西,對這個世界,你又真正瞭解多少呢?”
靜。我怕這靜,可又不敢貿然開口,我不知該說些什麼。
啪!什麼東西落在我的頭頂上。我一驚,摸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就著光一看,是一片嘴脣。我急忙扔掉,穩穩神舉燈向上看去:頭頂有一張臉,臉色慘白,眼睛慘白,沒有嘴脣遮掩的牙牀呲著。這張臉旁邊是別的臉,整個窯頂都是臉漂浮著。
我抓住她的胳膊,給她指著上面:“那,那是什麼?”
她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了:“那有什麼!只是爛得剩下頭了。”
我仍抓著她的胳膊不放,她一扭身猛地甩開我的手。這一扭身我忽然看見了她的眼睛,或者說沒看見她的眼睛,那只是兩個洞。
我踉蹌退後,卻被腳下的什麼絆倒了,手裡的燈一下子滅了。
一秒,兩秒,黑暗中一片安靜。
忽地冷風撲了進來!耳畔瞬間響起尖利的慘叫聲!一股腐臭撲面而來,濃得象兩根鏽鋼筋猛地直插鼻中。我哭喊著,掙扎著,試圖讓自己擠進背後的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