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了個打火機(jī)遞給我:“不要怕。就是鬼他也怕火。走。”
如同鞋匠撐鞋的揎子,人也是房揎子,沒人住的空房子會很快地破敗下去,比住了幾代人的老房更加破敗。生產(chǎn)線下馬以後,這條隧道也很快的破敗了,到處是剝落的牆皮,也許是幾年前的那次小地震,洞壁上還有幾處大裂縫,象肋骨一樣露出支撐隧道的弧形鋼板。
我一手握著鐵管,一手捏著打火機(jī),緊跟著老鄭,正走著,忽然從右側(cè)一個耳洞裡,又傳出小遛的一聲哭喊,隨之又象被捂住嘴似的靜了下來。
兩人跑向耳洞,洞裡是一排排兩米高的工具架,老鄭一使眼色,就分頭從兩側(cè)摸了進(jìn)去。
工具架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樣板和夾具,看不見後面,都蒙著蛛網(wǎng),積著厚厚的灰塵。這兒的蜘蛛也是滿身鐵鏽吧,我忽然想。
另一頭的老鄭沒有一點(diǎn)聲音。最後一排架子幾乎緊貼著牆,我屏住氣靜聽了一會,猛地一躍轉(zhuǎn)到架子側(cè)面,臉撞上了一個軟軟的東西,我觸電般一閃,舉起鐵管,仰臉一看:是小遛。正吊在工具架後,小臉半仰著,除了嘴角一線外,臉上再沒有血,眼往上斜看著,象是含著一絲狡黠的微笑。
我張大嘴,卻只發(fā)出嘶啞的一聲低喊。我撲上前,擠進(jìn)夾縫抱住小遛,想把他放下來,卻只空抱住了一層衣服。衣服裡已沒有肉了。
小遛的臉仍微笑著,然後掉了下來砸在我的臉上。夾縫裡全是血和內(nèi)臟。
那邊傳來一聲悶哼,再無聲息了。是老鄭。
我從夾縫裡擠了出來,差點(diǎn)滑了一跤,踉蹌著退到牆邊,舉著鐵管叫了一聲:“鄭叔?”
沒有回答。我一咬牙,衝到耳洞口轉(zhuǎn)到老鄭進(jìn)去的一側(cè),我不敢從架子間擠過去,我怕這狹窄的夾縫。
轉(zhuǎn)過去一看,老鄭正一手扶著工具架,一手提著一根鐵棍,拖著一條腿往出挪。看見我他急忙招手:“快來扶我!”
我急忙跑近,誰知腳上沾滿了鮮血和碎肉,在鐵地板上一打滑,摔倒了。
卻剛好躲過兜頭而來的一股風(fēng)聲。鐵棍噹的一聲砸在了架子上。我驚惶地看著他,想從地上爬起來:“鄭叔,你?”
他說:“我看你滑倒了,急忙想拉住你。”他向我走近:“別怕孩子,我來扶你!”鐵棍掄圓了就朝我頭頂砸來。我俯身一滾躲過了這一擊,把手中的鐵管當(dāng)標(biāo)槍向他擲去。可痠疼的胳膊已沒有一點(diǎn)力氣,鐵管斜著飛到架子底下去了。胳膊還未及收回來,鐵棍又砸了下來,我下意識一擺頭,鐵棍擦過左臉,在地上砸出一溜火星。我顧不得臉上火辣辣的疼,就地又是一滾,剛爬起身來,他已撲到了面前,雙手高高地舉起了鐵棍,背後是牆,已無處可躲。我閉上眼睛,絕望地舉起一隻手,按著了打火機(jī)。
他閃進(jìn)夾層不見了。我舉著打火機(jī),探身從架子下摸出了鐵管,踉蹌著剛退出耳洞,一轉(zhuǎn)身又看見老鄭站在隧道中間,舉著雙手,臉上哆嗦著:“是我,是我害了小遛呀!”
我一揮打火機(jī),他不見了。
卻感覺背後有人。一回頭,老鄭正站在我的身後,依然舉著雙手,依然在哭:“是我,是我害了你呀!”
我又是一揮,他又不見了。
點(diǎn)的時間太長,打火機(jī)已燙的握不住了。我匆匆朝鐵門跑去,剛跑到相鄰的耳洞口,聽見裡面有奇怪的聲音,是機(jī)器的轟鳴聲。用餘光一掃:裡面是一臺鏜牀,老鄭正躺在鏜牀上。
我遲疑了一下,緩下步子一看,他頭上有一處傷口,血已染紅了半白的頭髮。他好像昏過去了,閉著眼睛,而鏜牀正轟鳴著,刀頭飛轉(zhuǎn)著朝他眼窩移近。
我嘶啞地喊著老鄭,衝到鏜牀前找那個紅色的按鈕,在這兒!我使勁按了下去,可牀子仍轟鳴著,我抓住老鄭往下拖,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肩膀被夾具緊緊地夾在滑軌上,我哭喊著掄起鐵管朝刀頭砸去,硬質(zhì)合金的刀頭堅(jiān)硬無比,只震得我手疼。我又朝開關(guān)砸去,可刀頭仍在飛轉(zhuǎn),朝下鑽去。電閘!我突然想起,每個耳洞都應(yīng)該有個電閘的!
剛轉(zhuǎn)過身,在我身後正站著又一個老鄭,朝我伸著雙手,哭著:“是我害了你呀!”
從我身後的鏜牀上,傳來嗤的一聲輕響,隨後是骨頭碎裂的吱吱聲。
我吼了一聲,朝身前的老鄭揮起鐵管,卻被他一把抓住,一下把我甩倒在地,我丟開手舉起打火機(jī),卻怎麼也打不著了!他扔了鐵管朝我跳來,他不哭了,他的頭髮在變,由半白變成灰白,再變成暗灰,他的臉在變,象一張沒戴好的面具,五官皺在了一起,他的嘴一下子張大了,露出沾滿血的尖牙。
我一彎腰,往他身側(cè)猛地一撲,從他腿邊滾出了耳洞,還沒爬起,他已一步跳到了我的臉前,我把打火機(jī)向他扔去,他卻毫不躲閃朝我撲來,無處可躲了!身旁是洞壁上的一道裂口,我就勢鑽了進(jìn)去,裂縫剛夠一個人通過,他隨之也鑽了進(jìn)來,他的眼睛在黑暗裡閃著白光。裂縫很深,我絕望地往裡鑽爬著。
迎面有風(fēng)!這裂縫通向外面!也許就通向深入山體的另一個車間?我大張著嘴,快喘不過來氣了,腿也隱隱地要抽筋了,他已越追越近,那濃重的腐臭味幾乎就在我腦後。前面隱隱有亮光!還有一線生機(jī)!我激動地渾身抖了起來,似乎又有了力氣。
亮光越來越近了。迎面是一扇小小的木格窗,我朝裡一看:黑漆的櫃上擺著一盞油燈,照亮對面的大炕,炕上是大紅的棉被。
腦後有風(fēng),我一扭頭,一個黑影正在我背後,那泛著白光的鬼眼幾乎挨著我的臉。我**了一聲,眼前一黑,朝裡倒了下去。
我死了嗎?感覺無比疲憊,正輕飄飄地下落去,如慢動作。
算了吧。那麼多人都已經(jīng)死了。所有的人都會死。
迎面是那牀大紅的棉被。剛纔是老傻拿出去在月光下晾被子嗎?
算了吧。死了就再不怕死了,掉進(jìn)糞坑就再不怕臭了。
炕上的難友們,又把你們砸了。對不起。喜不喜歡都是我了,來,讓我們從此守在一起,把回憶捧在一起,把骨灰摻在一起。
傷心,如填胸的大壩,這大壩瞬間決口了。
絕望,如突降的寒流,把決口瞬間凍住了。
我落在炕上,感覺自己身沉如石,落地卻輕如羽毛。
卻沒有誰跳起來責(zé)怪我。我看看那一排枕上的頭顱,明白了那些頭油味、呼嚕聲,都只是自己在想象中聞到聽到的。
這只是些落滿灰塵的骷髏,殘留的一點(diǎn)皮肉也已發(fā)黑乾癟,那些空空的眼窩都乞求般仰望著,那些空空的嘴都慘叫般大張著,姿勢千奇百怪,保持著生前習(xí)慣的睡姿,這個用被子蒙著頭,抓著被角的指骨上滿是牙印;那個袒胸而睡,肋骨間鑽著老鼠,露出發(fā)亮的鼠眼。
這就是死。無可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