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爲缺氧,腹中的胎兒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那隻手正摸著我的嘴脣,我腦中掠過一道閃電,不知從那來的力氣,忍著眼中的劇痛把頭擡起了一點,一口咬住了探進脣間的一根指頭。
象咬住了一根筷子。那指頭從我嘴裡吱的一下抽走了,牙齒被指節碰的生疼,只刮下些焦黑的皮。
她狂怒地叫了一聲,從我身上跳開了。我撲到小門跟前,推開鑽了進去,哐的關上了門。
裡面一片黑暗。
我一手捂著眼睛趴在地上,心裡翻江倒海,洶涌的淚水卻被眼珠擋住,憋地渾身直抖。
眼睛,我要你幹什麼?來看媽媽流淚的樣子嗎。
媽媽,你要我幹什麼?來給自己心口插上刀嗎。
憋得我用手撕扯頭髮,頭皮一陣陣揪心的疼,終於,我哭出來了,聲嘶力竭地哭著。
頭髮,這縫住身體的線頭,縫不住心頭的口子,它只如墳頭上的荒草,遮住頭頂。
心,這埋在肉墳裡的幽靈,埋不住白骨般裸露的傷心,它只是前生的鬼魂,寄居今生。
正哭著呢,忽然什麼東西碰了碰我的手。
一個微弱的聲音說:姐姐,別哭了。
我睜開眼,模模糊糊的一時難以適應黑暗。
漸漸地看見,裡面是一個小小的圓形空間,磚砌到頂,只有半人來高,吊滿灰串。磚頂在中心收攏,留一個黑洞洞的小圓口。
正對我的臉是兩個亮點,那是一雙淚眼,一個小姑娘正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仔細看看她瘦小的臉,小馬尾辮上蒙著蛛網,一雙大眼睛盯著我,小嘴脣抖著:“大姐姐!求你別哭了。”
我慢慢忍住哭聲,兩個人就這麼趴在地上對望著。我問:“這是哪?”
“火化爐。”
我呆住了。她搖著我的手:“別怕別怕!他們不用這爐子了,我都在這兒很久了。”
她擡手給我擦眼淚,滿是灰的臉上,小小的眉頭皺著:“你看我都不哭,我也不喊媽媽,我恨她!”
“爲什麼?”
“她騙我,她老騙我。”她用小手揉著眼睛。
“媽媽怎麼騙你了?”
“她老讓我吃藥打針。老說只要我乖,聽話,再打兩天針就不打了,我可聽話了,我打針一次都沒哭過!可她還是天天給我打針,還一直把我關在醫院裡,她是世界上最壞的媽媽了!”
“那是因爲你病了,媽媽要給你把病治好呀,你不能怪她。”
“那現在我的病好了,她爲什麼不來接我回去?”她哇地哭開了:“把我一直關在這兒,我使勁哭,使勁喊,嗓子都啞了,就是沒人管我!”她摟住我的脖子,瘦小的肩膀索索抖著。
我抱著她:“乖妹妹,別哭!咱們都是勇敢的好孩子,咱們都不哭!”
很久她纔不哭了,挨著我的臉,大睜著無神的眼睛。
我問:“告訴姐姐,你是怎麼到這兒的?”
“我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兩個沒見過的叔叔用小車推著我,那破小車,躺在上面冰冰涼的。他們推著我一直在一個走廊裡,那走廊可長了!比兩個我們家的樓道都長!”
“後來呢?”
“他們兩個一邊走一邊說話,我聽見一個說:那女的真麻煩,只知道鬧,平白無故地害咱倆加班!另一個人說:別說了,當媽的也可憐。他又看看我說:也加不了多長時間,這個快。他們就這麼說著話,沒一個看見我穿的新衣服,我的衣服可漂亮了!喏,就是這件。”她擡起袖子讓我看:“這兒好多老鼠,把我的衣服都咬壞了!”
我瞥了一眼:那襤褸的衣袖和瘦弱的手腕上,沾滿一片片深色的斑點。
“啊!”我閉緊眼睛抱住她的頭:“別說了!好妹妹別說了。”
她繼續說著:“媽媽可壞了!我躺在小車上一直看就是不見她。直到最後她纔來了,一來就跟那兩個叔叔打架,她一直給我說打架不是好孩子,她說只有在別的小朋友打我時,我才能還手,我以後再也不聽她的話了!”她把小嘴鄙夷地一撇。
“媽媽不是在跟人打架。”
“就是打架!她一來就把那兩個叔叔又推又抓的,跟著來了幾個人抱住了她,一個叔叔推著我使勁跑了,我應該喊她的,可我嚇壞了,只知道看。”她咬著手指甲沉默了一會,接著說:“他把我推到一個小房子前,門上有個牌子,上面的字我都認識:七號火化爐。那小房子裡跟這兒一摸一樣。”她擡頭看看四周:“也不一樣。這兒舊的很。”
我用臉摩娑著她冰涼的小臉:“乖妹妹,別說了別說了。”
她說:“你不知道可神奇了!我在那小房子裡剛坐起來,裡面就一下子整個都變紅了,熱死人了!可只熱了一下,呼的就開始颳風了,風可大了!我都喘不來氣睜不開眼!風一下就把我刮到牆上了,後來。”她撓撓頭說:“後來我也忘了,可能是我碰到牆上睡著了,醒來就在這兒了。”
我明白了。她是永遠地留在了火化爐內,她幼小的意識無力逃出,永遠地留在了那一刻。可我,我怎麼也來到這兒了?
她忽然有些高興地說:“我在這兒還有許多好朋友呢!”
“在哪?”
她一指,我扭頭看看:無數的小眼睛正泛著光,那是老鼠。
“好、好朋友?”
她重重地一點頭:“是好朋友。不過開始不是,它們一堆一堆地來咬我,把我都快疼死了,嚇死了!”
“不要說了!”
“沒事,它們其實可聽話了,你也會和它們做好朋友的!”
“怎麼做好朋友?”
“開始我只知道在地上打滾,打的它們吱吱叫,可它們太多了,鑽得滿身都是,我根本就打不過它們。我就想了個好辦法。”
“什麼辦法?”
“我發現它們眼睛一發亮就會來咬我,不亮時就不咬,只趴著睡覺,我就趁不亮時去摸它們,跟它們說話,我說咱們做朋友好不?我給你們唱歌,我會唱好多好多的歌!它們都裝著睡覺,可我知道它們肯定都聽見了。”
停停它又說:“它們眼睛一發亮,我就趕緊把胳膊或腿伸過去,我再也不打它們了,現在也不太覺得疼了,現在我讓它們咬那它們就咬那,我說先別咬臉,”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喊著:“別說了!快來,姐帶你走!”
我跳起來抱起她,感覺輕的異常,我一看她的身子:天哪!
我緊緊抱住她哭著說:“別怕。別怕。乖孩子,姐帶你走,姐再也不讓你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