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戰爆發
宋金邊境,霸州城。
北方的十月,天氣嚴寒,淡薄的日頭隱在灰色云層后不出,天色陰陰的,城墻北面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即使是這樣的天氣,站在城樓上仍能看出好幾里外,眼力好的,甚至可以看到更遠的地方。
城樓上每個垛口都有一名宋兵抱槍立崗,時不時地欠手呵氣,在嘴邊縈繞出一片白霧。
“直娘賊的,這鬼天氣,要能來一口多好!”一名宋兵斜抱著槍,邊說邊跺腳。
“想的美,敢喝一口,掉你腦袋?!?
“呸!想一想有罪?”
突然間,一名有著明亮眼睛的年輕宋兵手指北方,聲音有些驚異,又有些顫栗,“快看!那……那是……”
周圍的宋兵都驚愕地伸頭向北望去。
但見,遠方的天際,漫出一條巨大的黑線。
一名老兵的臉霎時白了,張大了嘴,顫抖著叫出:“敵……襲!”冰涼的聲音里透著絕望。
不過幾個眨眼,黑線便延成一片黑潮,城樓下的大地微微顫抖,鐵蹄擊打在凍土上的聲音越來越近,悶響如沉雷,炸開在城樓上的宋軍腦門和心口上。
“哐!哐!哐!”示警的銅鑼不要命地敲起來,最先是一面,緊跟著便是響徹整座霸州城的鏘鏘之音。
“敵襲!”
“敵襲??!”
“金兵打來了!??!”
城上城下的宋兵都是一片驚惶、慌亂、不安……
驀地,守將雷鳴般的嗓音炸響:“一群孬蛋,慌個鳥!傳令:亂跑者,斬!亂動者,斬!逃跑者,斬!”
一連三個“斬”字下去,城上靜了下去。
遠方,黑壓壓的一片人馬望不到盡頭。鐵蹄震得城樓下地面的顫動越來越明顯,沒多久,就已能影影綽綽看見前方雄健披甲的騎軍,后面則是一輛輛載著樁子和云梯的大車。
“嚯,攻城器械都提前造好了,這是要速戰速決?”守將楊政呸了一聲,扯著嗓子叫來校尉,“傳令:擊鼓,備戰!”
鼓聲“嗵嗵嗵”響起,隨著一連串的命令傳達下去,城上城下都是緊湊的跑步聲。
“弓箭手上城墻!”
一捆捆的羽簇鐵箭被搬上城樓,弓射手在東西北三面城墻上一字排開,前排神臂弓手,后兩排黑漆弓手。
每名弓射手的旁邊都立著一名盾牌手,一手持盾牌,一手握樸刀,他們既是保護射手不為金兵弓箭所傷,同時準備著隨時沖上前去砍翻爬上城頭的金兵。
“嗚——”金軍在短暫歇整后,吹響了進攻的羊角號。
蹄聲如暴風驟雨般響起,漫天的呼號聲里,金軍前騎沖鋒。
城樓上萬千呼吸繃緊。
近了,近了,進了神臂弓射程。
楊政瞪圓的雙眼猛然爆光,狂吼一聲:“放!”
“嗖嗖嗖……”霎時一片黑云騰空,撕裂空氣呼嘯而去。
……
將近午時,臨安城上空飄起了今冬頭一場雪。
這雪不大,雪細如米粒子,觸地即化,入夜地上才積了一層薄薄的白,但那股陰濕寒意卻透入骨頭縫子,冷得人不自禁哆嗦,這樣的雪夜,只有被窩里才是暖的。
四更天的時辰,福寧宮深深的靜寂,只有雪粒子被風裹著撲在彩漆雕欞上的細簌聲。
內殿黃幔朱羅垂帳,兩只鎏金鼎里焚著安息香,悠悠淡淡的白煙靜靜吐著,深沉沉的寢殿內仿佛連空氣都是安靜的。
倏地,殿外輕起一道輕嗽聲,上夜的宮女躡手躡腳走出去,便見今夜不當值的內侍主管竟然穿的齊整,招近她低聲道:“兩府稟見。”
兩府,東府政事堂,西府樞密院,若話中只道“兩府”,那就是特指政事堂宰相和樞密院樞密使二位。
那宮女一驚,連忙點了點頭,又躡手躡腳地回了內殿,彎著身子立在朱羅黃幔的垂帳外,伸頭輕叫了聲:“官家……”見無動靜,又稍稍提起聲音連叫了幾聲,方聽御帳內傳出聲音,低沉而喑啞,“何事?”
趙構眉間有著惱意,任誰在酣夢中被叫醒都不會有好心情,便聽宮女回說“兩府稟見”,他腦子一個激凜,霎然清醒,陡然翻被坐起,驚醒了身邊侍寢的妃嬪。
“唔——”一只膚光雪白的粉臂纏上趙構的腰,跟著一具柔滑如絲緞的也纏了上來,低媚柔膩的嗓音勾得人癢癢,“官家……別走嘛……”
趙構心神一蕩,不由伸掌在淑妃不著寸縷的嬌軀上摸了幾下,柔聲安撫道:“朝臣深夜稟見,恐有緊急之事,朕去去就回?!?
殿內掌起燈,司衾尚衣的內侍宮女魚貫而入,侍候皇帝起身。
帳內吳淑妃一雙媚眸緩緩睜開,眼波澄澄清明,柔細的眉毛微微一蹙,心忖:兩府同時稟見,難道是有緊急的軍情?
御書房的西暖閣內,宮侍忙著生火盆,因來不及燒地龍,這火盆又比炭鼎生熱快,入冬后就備著,御房內用的又比別處精致幾分,就連置盆的架座都是漆金描彩的華麗。
火盆才架起,暖閣還不暖,丁起耷拉著眉毛,身上的玄狐大氅進屋后也不敢脫,拿起宮婢奉的茶盞喝了幾口,滾熱的茶湯入腹,這才消去雪夜驟起急行的寒氣,掠了眼窗外兀自黑沉沉的夜色,心中不免腹誹:雖是六百里加急,但候到天明再稟也不遲,非得上趕著深更半夜入宮,莫不是故意的?
被他腹誹的那人正顧自悠閑地喝著茶,外系的風氅已經解去,現出那身圓領窄袖的紫袍公服,在燈火下簇新亮眼,正是朝廷十月授衣的新賜公服,剪裁合體的衣身完全襯出那具挺拔優美的身材,修長筆直的雙腿伸前交擱著,那意態說不出的閑適安然,哪有半分夤夜入宮稟奏緊急軍情的模樣?
丁起暗暗磨了下后槽牙,一氣喝盡了這盞茶。
一名妙齡宮婢垂眼站在暖閣門邊,手中抱著衛希顏解下的風氅,忍不住大著膽子悄悄抬眼,偷覷國師的昆秀之姿,不意撞上那雙清邃悠遠的眸子,立時慌張地垂下眼去,心口怦怦脆跳如鼓,白凈明皙的臉龐也不由得生燙起來。
霜炭熊熊,火光騰騰,暖閣真的暖了。
丁起伸手解下玄狐大氅交由宮婢拿著,便聽外頭靴聲橐橐,跟著,夾綿繡金的錦簾掀起,幾股冷氣颼然撲入。
暖閣內的兩人起身揖禮,口呼“陛下”。趙構穿著身赭紅御袍,外系件貂毛錦氅,神色清朗,氣度沉穩,抬手說聲“免禮”,除下錦氅坐到北面錦褥炕上,問:“二卿夤夜入宮,有何緊急之事要奏?”
衛希顏從袖中取出一份折子,遞給康履呈上,清泠泠的聲音在雪夜里格外凜冽,“江北行營六百里加急奏報:十月初十,金軍分兩路南侵,北廷霸州、忻州先后陷落……”
這話恰似在靜閣內響了聲雷。
趙構悚然一驚,接過折子看了起來,眉目越見冷然沉肅。
窗外雪風颼颼。
天明之時,這場入冬以來的小雪停了,金軍攻陷河北二州的消息卻如大風雪襲入南廷朝堂,又很快卷向朝外,一時整個京城都因金軍入侵而喧動起來。
盡管戰爭相距臨安很遙遠,盡管戰爭發生在北面宋廷,但打斷骨頭連著筋,同是宋人漢脈,知道什么是同仇敵愾,有人義憤填膺,有人憂心忡忡,也有人信心十足,說金虜鐵騎不是戰無不勝……
跟著,《西湖時報》登了金國對北廷的宣戰檄文,坊間罵聲更是迭起,大罵金賊恬不知恥,明明是侵我大宋之地,卻說甚“清君側,援邦交”,真個不要臉……
在一片撻伐之聲中,也有不和諧的聲音,說,金虜之檄文確是無恥,然也并非全是虛言捏造,那檄文中說北廷“只知雷而不知趙,焉知宋室仍姓趙耶”,這是確鑿的事實,所謂身不正行不端,自有人訐之,莫怪金人拿了做出兵借口。
這日,在南瓦子的熙春樓,幾名幞頭襕衫的國子監生喝得有些熏然了,嚷嚷著說道,“北廷權臣欺主,我朝應趁時出兵,收復江北,匡扶趙室”,又說“北有雷,南有衛,焉知不是同禍……”
便聽“咯喇”一聲,雅座的花鳥屏風被人一腳揣倒,兩名身穿圓領窄袖襕衫的文生大喝一聲“宋奸”,捋袖子撲過來就是一頓好打,邊打邊高聲嚷嚷“為金賊說話的宋奸”,附近的的酒客呼啦啦圍上來,哄笑著鼓噪,有人拍著巴掌大笑說“打得好”,場面極其熱鬧。
那兩名圓領襕衫的青年文生出拳甚是勁道,雖僅兩人卻將那五名國子監生打得無力招架,直個抱頭呼痛,圍觀者看得大是過癮,叫好的,拍巴掌的,鬧哄哄一片,酒樓掌事急叫堂倌拉架,那兩文生收了拳頭,又踢了踢先前說“北有雷,南有衛”的國子生一腳,對掌事道:“打壞的物什找他賠!”說罷,兩人拿起毛氅大搖大擺走了。
圍觀酒客哄笑著各自散去,留下掌事的向那五名被打的國子監生討要賠付不提,隔廊的一排濟楚閣子先前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這下見沒了熱鬧好瞧,那敞開的房門又都合上,其間有人笑說,這打人的倆文生可能是鳳凰書院的,座中奇道:“你認識?”
說出這話的人笑而搖頭,抬手拂了拂錦袍寬袖,道出其中道理,時下文生都流行交衽大袖的寬袍襕衫,行走間衣袂飄飄,顯得風流瀟灑,而鳳凰書院的學子卻慣穿圓領窄袖長不過靴的瘦身襕衫,襯得人格外精神,就像方才那倆文生的穿著,一身英氣勃勃。
“而且,”那人笑瞇瞇道,“你們沒見那人出拳揍人的利落,一拳一個準,聽說鳳凰學院的學子都是日日習練鍛體拳的。”
聽者恍然大悟,均笑道,莫怪要遭打了,說人壞話竟落到人家學生耳邊了——這個人家指的誰,座中自是人人明白。
又有人道出玄機,說,朝中有人上折,建言趁金軍攻打河北,北廷調兵忙亂之際,朝廷出兵江北收復舊京,即使不能統一南北也要收回幾個州,聽說衛國師將指斥為“不明何為‘一致對外’大義的宋奸之論”,觀今日酒樓這場鬧事,誰說不是朝中爭議的折射?
座中人聞之紛紛點頭,直道有理。
又有人張望了下四周,伸出手指朝上指了指,道:“若是這位想打又如何?”
“這位”指的是誰,眾人自然都清楚。
有人嘿嘿答道:“那位不點頭,江北行營的三十萬大軍誰指使得動?”
“那位”指的是誰,眾人自然也都是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