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忽寒若是想利用同以《清平樂》為詞牌的詞來隱藏暗語的話,那么不得不加上其他說明的內容,否則除非事先與收信者說好,不然沒人知道會是哪一首《清平樂》,但如果這樣的話,就沒有寄此封信的必要了。
所以說解開此中暗語的線索肯定在于用詞中的某個詞或字引出其他內容。照著這個思路,褚光越立刻摳出了詞中“閑云”二字,之前他注意這兩字是因為他知道月忽寒已故的妻子名叫許靈蕓,和了一個“云”字。不過當他仰頭看見中天別月的流云時,思慮的雙眼頓時變了調。
“小樓閑云歸后,閑云歸后……”褚光越低頭自語道。王蒙不明所以地靠近他,卻發現他已經在背另一首詞了,“綠陰春盡,飛絮繞香閣……”
王蒙聽此一怔,不由地道:“這不是晏幾道的《六幺令》嗎?越大哥你突然背這個干嘛?”
沒有理他,褚光越兀自背道:“……前度詩多隱語,意淺愁難答……”
“……都待笙歌散了,記取來時煞。不消紅蠟……”王蒙看著褚光越的臉,在心中與他一起背起這首詞。
然下一刻,王蒙驀地怔住,而褚光越展開眉頭看向他,緩緩地露出了笑意。
《六幺令》的最后一句是:閑云歸后,月在庭花舊闌角。
“等一下!”王蒙驚地回過神,看了眼褚光越手中的信紙,“閑云歸后?這《清平樂》里的是‘小樓閑云歸后’!”
“果然是這樣,這里用‘閑云’而不用其他詞,是因為月忽寒要用這引出《六幺令》,而他真正想說的話,其實是在《六幺令》里,而不是這首詞中。”
王蒙抬頭望向明月,剎那間恍然大悟,“‘月在闌花舊庭角’,月就是指月忽寒,所以他是用這句詞暗示他所在的地方!”褚光越道:“你難得動腦子了。”
“哪有,我倒是才知道越大哥也讀過這么多詩詞呢!”王蒙說著奔下臺階,揮手招呼屋外的官兵,“大伙兒,咋們后院看看!”
褚光越聽了,險些沒跌出去,連忙喝道:“叔明,你還是給我閉嘴吧!懂么不懂,屁還亂放!”
被如此劈頭蓋臉喝得不明所以的王蒙剛回過神,就見褚光越走在隊伍前頭,下令,“去查徽州任何與‘庭花舊闌角’的地方,快!”言訖已然不見。王蒙向驚魂甫定的主人道過歉,連忙追趕出去。
宅院頓時恢復了清幽,老主人抹下一把冷汗,這才覺得春夜薄寒,想起褚光越的模樣,不由地倒吸涼氣,“現在的年輕人都這么有活力嗎?”
見官兵已去遠,主人仍四下張望了一番,回到房間里頭,掀起一幅水墨江南畫,輕扣墻壁,發出虛空的敲擊聲,他低聲道:“月公子,朝廷的人已走了。”
言落,伴隨“吱——”的微響,隱嵌在墻中的門輕輕向外推開,玲瓏清麗的少女便推著月忽寒走出。
“這次實在攪擾您了。”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平靜地道。
主人恢復紅潤的臉微微一笑,“哪里的話。不過月公子,此地不宜久留,你們還是得早些離開。”
“我們現在就走。”月忽寒再次言了謝,便由許月希往屋外推去。
月忽寒的一些扮成下人的隨從也立刻趕上,稀疏幾點的人影籠在淡霧般的月色里出了庭院。清冷街上,楊柳堆著如絲若縷的晚煙,許月希推著輪椅,小小的頭向前傾著,下巴像要貼上月忽寒。“姐夫。”她忽然道,眨著清炯炯的眼。
“嗯?”
“你是要把那個褚光越騙到哪里呢?”
月忽寒輕合著眼,“也不算騙,‘庭花舊闌角’會有些他想要的線索,否則的話,他肯定會折返為難宅主的。”
“但他怎么會知道姐姐的事情呢?”
“他肯定從薛家那兒查到了有關我的線索,順藤摸瓜就知道蕓兒的事情。”月忽寒睜開眼,迎著涼風的發絲像指尖輕撥的琴弦輕微一跳,看著淡紗月暈輕掩的街頭,他的聲音顯出幾許低沉,“這么快就能從那首詞中找出暗語,朝廷有褚光越這種聰明人,對魄獵恐怕會不利……”
“這樣你就說我聰明,你對聰明這個詞的定義也太草率了吧,月忽寒。”街頭傳出斷弦般的冷笑,褚光越如從天而降般出現,官兵從他身后涌出,向月忽寒一行圍去。
許月希嘴中的糖葫蘆串墜到地上。月忽寒井水般的雙眼蕩起幾絲波紋,稍稍傾了身子,微笑道:“大人,你不是應該去查‘庭花舊闌角’了嗎?”
終于見到月忽寒本人,王蒙看著他淡然謙和的氣質,不禁道:“月公子果然臨逸絕塵呀……”
“叔明你給我閉嘴!”褚光越打斷王蒙不合時宜的嘉許,緩步向月忽寒走近,“你想用一封信把我騙走,然后再趁機開溜,這招用得未免有點太不小心了吧。”
雙眼又變回古井無波,月忽寒用手背抵著下巴,安然得仿佛與一個老友相見,“大人,我以為你是奉朝廷之命調查那些無端失蹤的人……”
“你這封信上有抹琴的松香的氣味,”褚光越冷冷地打斷了月忽寒,指間多出那張素白的信箋,續,“可你在那宅子里住的房間卻沒有這種氣味。也就是說,這封信是你在入住此處之前寫的,甚至那時你還沒到徽州。我想你根本不是想把這信寄給什么李毓懷吧,而是早就準備好,想要留給我的。”月忽寒笑道:“我也可能拿藏了很久的紙來寫字啊,你又如何解釋這一點呢?”褚光越沒有興趣解釋,停下了腳步,與月忽寒隔著幾步距離,月光和陰影在兩人之間相互交換著。
“我原本以為你還會有什么高招,誰知只是如此,真讓我有點沒意思了。”褚光越懶懶地道,袖子也不再撩,官兵們像在無形中聽到號令,都提著鋼槍向月忽寒而來。
“姐夫,我們……”許月希雙手揪住了月忽寒的肩,微微地開始作顫。月忽寒輕輕按住她的手,平靜地道:“就算你這樣把我帶回去,恐怕也很難治我罪吧。”
“是嗎?”褚光越不禁冷笑,“一個多月前,有個戴眼罩的人在青田殺了許多官兵,雖然不是你,但有人說你當時就跟他在一起。再有,你能事先知道會有朝廷的人找上門來,像你這種人,我想要把你帶回去,總不會沒有理由吧。”
頓了頓,褚光越的目光陡然尖銳起來,“這么一個龐大的組織,遍布在整個國家角落,我居然會沒有聽說,看來你們身上藏著很多秘密。”
官兵已將月忽寒等人包圍,被冷月照得霜寒的鋼槍凌空對準了俊雅男人的頸。
“給我把人帶走。”褚光越道,不過當他轉身之際,月忽寒卻突然叫住了他。
“大人,你說的沒有錯。”
褚光越側著身子往回看去,輪椅上的男人似乎有點坐累了,手托著臉頰往旁靠去,他的嘴角便也被手的影子遮住。
月光仍在靜靜流淌,在青石板上映著淡淡清輝,剎那間的沉默,褚光越似乎又嗅到一絲讓他興奮的氣氛。
月忽寒就在這時靜靜地道:“我們身上的確藏著許多秘密,不過這些秘密,我覺得大人還是不要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