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落盡,滴血相映黃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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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折的小路延進(jìn)霧煙深處,似乎沒有盡頭,也似乎隨時都會到盡頭。陽光被參天的古木擋著,灑下陰郁的影子。
楊毅突然停下腳步,離他最近的官兵喝道:“干什么啊,還不快走!”楊毅不好意思地?fù)项^道:“官爺,小的不是不走,只是突然想解手,不知能不能……”
褚光越不語,只凝視著映在迷霧上的樹影輪廓,仿佛在等待什么。其他人本來就已走得身體倦軟,都想趁此機會稍許歇息,便不耐煩地道:“趕緊的啦!”
楊毅點頭如搗蒜,畏畏縮縮地跑到路旁的樹叢中,很快便摸索到垂在地上的繩索。他回頭望去,除了褚光越,其余人都挨著坐在樹蔭下,他暗暗竊喜,這些人所處的位置正好,只要機關(guān)一觸動,至少一半的人會被射成篩子。
他抓起繩索用力一扯,豈料卯足的力全都用了空,繩索的另一頭忽地蹦出了灌叢。楊毅驀地一怔,難道拉動機關(guān)的繩索斷了,不會吧?他再回頭看去,官兵們果然安然無恙,且都站了起來,這下就沒機會再玩花樣了,他無比懊喪,只得走回去。
可正當(dāng)要走出重疊的樹影時,楊毅驀地發(fā)現(xiàn)官兵們并沒有往自己這里看來,而是極為緊張地往別處張望。
霏霧猛為驚風(fēng)吹散,花葉搖落成陣,擺曳的樹影中突然化出幾個輪廓,冷漠中透出凜冽肅殺。
來者不善,所有官兵握緊鋼槍,圍在褚光越身外,“究竟是誰,莫不是反賊!”
“這里已沒有覆船幫的人了。”褚光越推開手下,平靜地向前走去,“你們果然會出現(xiàn)。”
樹林中的人冷然無語,身形輪廓的棱角逐漸鋒銳起來,卻始終沒有脫下霧影的掩飾,一雙雙冷目寒光環(huán)繞四周,仿佛無形凌空的刀劍。
“大人危險!”官兵們想上前保護(hù)褚光越,然白霧如若凝結(jié)的冷霜,浸滲骨髓的寒意竟使他們寸步難移。
褚光越撩起兩只袖子,嘴角顯出屢輕王侯的冷蔑笑意,“你們想要殺我,是因為我知道了真相,讓你們感到害怕。哼,贏的人是我!”擠壓成線的陽光重復(fù)地閃現(xiàn)在他臉上,又很快地昏沉下去,他突然站定,向前張開了雙臂。
箭影劃破余音,在眼瞳中不斷接近,很快照亮了褚光越那張憔悴黯淡的臉。霧里落花沿著寒跡蕩開波痕,冷風(fēng)破處,斜光照亮了一抹渙散的朱紅。
微寒白霧蔓延開淡紅的渲染,伴隨幾聲微吟,人影紛紛跌落。褚光越帶著冷箭的余光,半旋轉(zhuǎn)地倒在遍鋪的紅糝上。點點殷紅泛成濕煙,染透的花瓣從深紅色中又滲出純白,簌簌飄墜,與褚光越的臉化成了一色。
褚光越死了,或許早已料到這樣的結(jié)果,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平靜。他知道,自己今生注定要為一個理字身消影碎,然只要真相大白,即使走到最后的不是他而是別人,他也覺無悔。
“我知道你們是誰……”褚光越心說,用侵染的指劃過泥土,直到寫完一個“朱”字,他的雙眼含著最后一縷光明,緩緩合上了。
看見褚光越連同其手下盡皆在亂箭下斃命,晚一步?jīng)]走出樹叢的楊毅連忙矮身躲了回去,用手捂住不斷作顫的嘴。透過貼近體面的灌木叢,他看到幾雙穿深墨藍(lán)色鷹嘴靴的腳走到尸體邊上,尤其確認(rèn)褚光越已死,才一個個都離開。
可等他們盡皆走遠(yuǎn),腳步聲也消散不聞,楊毅仍止不住全身的悸顫,趴在地上,久久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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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不覺已向黃昏,易夕林和陸聿臨近山腳,望著被斜陽照成血紅的山野,這就是他們最后的目的地。
其實直到現(xiàn)在,仍有一個疑惑纏繞在夕林心中。殷冥想要激發(fā)九頭蛇的怨靈,就需要足夠多的本靈以提供靈力,為此,他讓黑羽幫助收集了大量的本靈材料。可他們在徽州收集到的材料還沒來得及固定就被破壞掉了,按道理說,計劃在這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漏洞,他們就該重新采集材料來填補這個漏洞。但從那以后,都沒有再傳出大批人失蹤不見的傳聞,那么殷冥又能從哪里獲取材料呢?
夕林覺得殷冥至今都沒能填補上材料缺失的漏洞,否則他的計劃也就不會一拖再拖了。而眼下戰(zhàn)事迫近,到時只要朝廷的兵馬攻上山去,殷冥不論做什么都沒有機會了。夕林一直認(rèn)為殷冥就算再拖,也肯定要在朝廷發(fā)兵前動手,但眼看天將入夜,山上卻仍沒有一絲動靜。
征剿覆船幫的軍隊?wèi)?yīng)該已在路上,殷冥的計劃莫非是做不成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種可能性很大。殷冥若已有足夠的本靈,就不會不動手了,若沒有,這么短的時間,他又上哪兒去搞材料?
這無疑是夕林最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只要殷冥的計劃泡湯,他不用提心吊膽,也不用冒險跑上覆船山。但他仍無法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隱隱之中,好像不斷有個聲音在耳畔回響,提醒他這件事沒那么簡單。
“你就少胡思亂想了。”陸聿拍了夕林一下,示意他往不遠(yuǎn)處的斜坡看去,那兒依約閃過幾道疾影,幾個起落便隱入山林。陸聿的視力很差,不由問道:“看清楚那些人是誰了嗎?”夕林道:“肩上挎著弩,應(yīng)該是魄獵的人。”
“看來殷冥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陸聿站起來,“我們跟著他們上山吧。不管殷冥做什么,能不能做成,都要上去探個究竟!”
夕林看著陸聿的背影,正要跟上去,眼皮突然跳顫起來,惹得幾分心緒不寧,總覺得這一去會出什么事。可他很快就暗笑今天自己好奇怪,怎么突然變得這般膽小了?拍了下額頭,他便跟著陸聿往前走去。
魄獵道卒的腳程快,夕林與陸聿卻比他們更快,不消須臾便在亂山叢中追上了他們,在緊隨其腳步的同時,又刻意保持著一定距離,不讓他們有所察覺。
這樣的跟蹤對夕林來說是家常便飯,他還順便留意了下四周的環(huán)境,聽說覆船山上遍地機關(guān),他倒有些擔(dān)心自己跑著跑著就被個野豬夾給夾了。
但隨著夾道草木一片片掠過身旁,機關(guān)發(fā)動的聲音都不曾響過。夕林雖暗自慶幸,但疑云也在心底悄然堆積:沒有機關(guān)也就罷了,但朝廷的兵馬就要到了,山中難道連埋伏的人都沒有嗎?
道卒們突然放緩了腳步,隔著橫斜的淡霧,能看見遠(yuǎn)上寒山的一道石階。夕林與陸聿一齊躍出,三下五除二地就將所有道卒打趴在地。既然已走出迷陣,也就不需要這些人帶路了,按比較通俗的說法,就是“你們已經(jīng)沒利用價值了”。
兩人邁上臺階,而卻在這時,他們突然聽見有一陣喧囂聲隔著萬樹千林,從山腳下傳來。陣陣煙塵滾涌浮動,在向晚的暮天間,彌漫成暗紫色的煙靄。
陸聿道:“看來朝廷已經(jīng)到了,我們快走吧!”夕林聽著喊殺聲向山上壓近,眼瞳驀地作顫,沿著臺階向上看去,只見盡頭處連著的平地都囚在山陰深處。
“你又在這發(fā)什么愣啊!”陸聿的聲音再次響起,多了些不耐。
夕林沒法跟他解釋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感覺,只是這一幕突然讓他想起黑羽設(shè)在江山的地牢。地牢藏在一所破廟之下,破廟前連著長長的臺階,當(dāng)夕林站在那臺階上時,往下走是歸路,而往上走卻是前往陰暗的地牢。
夕林用力眨了下眼,撇開了有些紊亂的思緒,跟著陸聿一起,往臺階的盡頭跑去。
整座覆船山,已然漸漸被開始彌漫的硝煙所籠罩,而山中最高的頂峰,卻似一個巨大的牢籠,在靜靜等待黑夜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