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間斜陽,總一揮手,就只留下長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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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雲(yún)翳擊中的範騫跪在地上,顫抖著還沒能站起,虛己已然走近,將左手按在他肩上,而另一手則銜著一直沒激發(fā)的暗弧,豎起的指尖瞄準了他的後背。
“沒有你,我走不到這裡。”
範騫不禁疑惑,虛己現(xiàn)在說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而他又是在對誰說,總之範騫明白,肯定不是對自己說。
虛己輕微的聲音恍如自語,落在心裡,只讓藏在那兒的人聽見。
須臾的沉默,符光立刻涌出繽紛的墨彩,描繪的弧線緊貼著範騫擴散。暗弧雖是守禦性道魂,然其結(jié)起的弧壁上滾動著大量靈力,足以讓接近的對手心魂俱裂。最開始暗弧顯字時,虛己就不想單純地將其激發(fā)以抵禦焦繩,因爲那樣只能阻攔一時半會,等到暗弧黯淡下去,他手上便沒有底了。
而事實證明他這招實力的保留是正確的,但更妙的是,他在正確推測雲(yún)翳的效果並將其激發(fā)後,竟將原本用於守禦的暗弧作爲進攻的最後一招,使得範騫再也沒有機會反撲。
“呃啊——”範騫被暗弧拖向半空,洶涌靈力的衝擊使他久久不能落地,護體的焦繩震出陣陣波動,伴隨著軀體的抽搐,彷彿灼燒的灰燼凋零。
不知這般煎熬延續(xù)了多久,到了最後,範騫漲大了翻白的眼,身體反射性地波動,就連摔落在地上,也沒絲毫的感覺。他的全部心魂已佈滿裂痕,只差最後一擊,就將徹底破碎。
然虛己終究沒進行這最後一擊,他沒想過要殺人,讓範騫成爲像蕭老爺那樣沒有傷痕的屍體,不過這次道術(shù)帶來的傷害,足以使範騫在冰冷的地下室裡躺上個三天三夜了。
而範騫最終摔落的地方正是晗玉身旁,晗玉以殘存星點般的意識支撐著視線,看著虛己反敗爲勝,又看著虛己標誌性地豎起拇指抹了下鼻尖,晗玉脣角泛起沒有弧度的淡笑,隨後垂下了頭,最後絲許的視線沒入了寂靜的夜裡。
晗玉也並沒昏迷多久,迷濛醒來時,臨窗的翠衾上灑落黃昏斜影,有幾道殷切等候的輪廓,倏然一下稚嫩的聲音,將晗玉如浸水霧的目光打撈上來。
“晗玉哥哥!”
誰還會叫我哥哥?晗玉心想,失去原來清冷的瞳微擡了擡,一張滿懷歉意的孩子的臉落入眼中,他就是劉老伯的孫子小羽,那天差點被晗玉收拾掉的小孩子。
見晗玉醒來,小羽驚喜地招呼了下其他人,可眼看晗玉要側(cè)過臉去,他又連忙低下頭,“對不起,晗玉哥哥,那天我不應(yīng)該說你是鬼的,更不應(yīng)該拿石頭扔你的!”陪在一旁的小女孩是小羽妹妹小青,聲音柔柔地裹著歉疚,更惹人心憐,“晗玉哥哥,是青兒的哥哥不好,你別生氣,好不好?等你好了,青兒給你摺好多好多的花……”
“你們這是幹什麼?”晗玉真不想聽他們在身旁煩,但話到嘴邊,微微的翕動,拆碎了回去。從小到大,還沒有人對他這樣說話,原來在同齡人之間,除了冷漠和蔑視,還能有這樣的感覺。
庭院漆紅剝落的欄桿上,虛己側(cè)倚著孤影無言,靜靜看著斜陽影落間輕搖的鞦韆。晗玉走出房間,看見他,卻又假裝沒看見地從他身旁走過。
虛己吐掉銜著的楓葉,“你恢復(fù)得真快,如果換做平常人,明天都起不了牀。”晗玉在霜紅鋪糝的涼階上站住,“那個時候幹嘛來救我,我把你踢傷,你應(yīng)該很恨我纔對。”
“恨也好,不恨也好,反正救都救了,計較這些還有什麼意思?”虛己走到晗玉身旁,就地坐在了臺階上,微微一笑,“其實我知道,你整天都躲著我,是因爲你踢了我,心裡感到歉疚的緣故,是吧?”
晗玉也沒有哪裡好去,索性也坐在高虛己一級的臺階上,冷笑著別過頭,“你少自作聰明瞭,我纔不會爲你感到歉疚的!”虛己笑意不減,“那算我猜錯了。可有件事我不會想差,你那麼聰明,肯定能想到範騫心裡有詐,可你爲了能知道宣綦桀和他弟弟的下落,甚至甘願遭受危險,你爲了你爹一件沒有交待過的事情,可以這麼拼命,說明你是很愛你爹的,雖然嘴上的話都那麼冷。”
晗玉沒有辯解,或許不想,或許辯了也會覺得無力。
“你有爲別人著想的心,像你這樣的人,我又有什麼理由不救呢?”虛己隨手撿起一張霜葉,輕輕地滑入指間,笑意也似一同滑落了,“對不起。”
晗玉終於忍不住發(fā)笑,“今天是怎麼搞的,每個人都跟欠我錢似的,拼了命向我道歉,你們是說好的是麼?”虛己平靜地道:“我是說昨晚的事,我沒有問清楚情況就向你發(fā)火,明明是他們錯在前,又怎能只責(zé)怪你一個人呢?”
原本就用做僞裝的笑凝住了,虛己一提這事,晗玉就感覺那些塞在指縫裡的往事,像被風(fēng)吹起的灰塵漫天飛揚。晗玉起身欲走,然虛己卻一把拉著他坐下,更伸出左手摟住了他。
“喂,你幹什麼?”雖說男人間的這種動作很尋常,可晗玉還是觸電般地反應(yīng)激烈。
但虛己可沒那麼老實,和晗玉坐在同一級臺階上,還捱得那麼近。“阿玉,你想不想知道,我爲什麼叫路路?”
說實話,晗玉心裡的確有想了解過,他知道虛己肯定是個代號,但路路這也根本算不上名字,好歹也該有個姓吧。但以晗玉的性格,是絕不可能流露出對某件事情很感興趣的表情,此時聽虛己這般說,他只是停下掙扎,默然不語而已。
虛己也不要他再多的表示,開口便道:“我很小時就跟爹孃分開了,我對他們的印象都沒有,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甚至連姓什麼都不知道。”
疏淡的暮煙,灑落向晚的庭軒,映在虛己胸前的玉上,化作輕輕流淌的河水。
“後來我被一戶人家收養(yǎng),周圍也有一羣孩子,我總是跟他們一起玩,有天他們見我沒名字,就琢磨著給我起名字。呵,這路路的名字就是那時候取的。”
“我後來才知道‘路路’裡的‘路’是小路的‘路’,可爲什麼叫路路呢?我當面問過他們,可他們都只笑著不說,直到後來,我是偷聽到的。他們在弄堂裡邊走邊說,說我沒爹沒孃的,就是路上撿來的野孩子,不叫路路,還叫什麼啊!”
虛己嘴角一撇,微微苦笑了下,“你想我當時多生氣呀,纔不管他們比我高,比我壯,我硬是跟他們打了一架,最後鼻青臉腫地回到家,我娘,她不是生我的,但在我心裡,她就是我親孃,她見我這模樣,立刻嚇得問我怎麼了。我把事情都跟她說了,你猜怎麼著?明明應(yīng)該是我哭的,豈料她卻淚流滿面,緊緊抱著我說,誰說你是野孩子,我就是你的娘呀!”
“從那之後,大家都還叫我路路,雖然一開始還是會心裡不舒服,但漸漸我就覺得,既然有爹孃,就不是路上撿來的,又何必在意名字裡頭的意義,其實當作普通名字來叫,路路,路路,不也蠻好聽的。所以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改過名字,你說當時給我起這名字的人,我還在記恨他嗎?”
說到這,虛己的墨眸掩在絲髮間,掠過一抹晗玉不曾察覺的黯然。自從四年前河南有人造反,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都死於兵亂,他便又成了孤兒,往後的時間裡,他對“路路“這個名字又變得無法釋懷,是故現(xiàn)在他很少對別說人這個名字了。
努力笑得很自然,虛己至少不能讓晗玉看見自己的默然,“我知道你爲什麼這麼冷,你遇到過那麼多壞人,可比那些給我起綽號的人壞多了。但正因爲有我娘每天照顧我,讓我相信這世上也有好人,所以要一直笑著,不能板著臉,你哪知道你遇見的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是好人,給他這種臉色看,不是太不禮貌了?”
晗玉突然看向虛己,冷冷地,想說卻不知說什麼。虛己笑道:“你看,你就給我臉色看,我是好人呀!”晗玉訕訕地笑,“你少臭美了。”
“不管你怎麼想的,也不管你昨晚把我踢得多傷,我肯定還會來救你的。”虛己說,手指上繞著紅線,掛落了幾張符,在晗玉眼前隨風(fēng)微蕩,“你的冷漠之暗,我該還給你了。”
似乎被符掃到了,晗玉驀地合上了眼,他接過道符,用力抖開虛己的手,站了起來。
“阿玉!”
傾斜的身影打在霞光相映的臺階上,晗玉背對著虛己默佇了良久,倏然道:“我欠你一個人情,這個人情我一定會還。”
虛己笑道:“什麼人情不人情的,你願意陪我回魘月,就是對我極大的人情了。”晗玉道:“這個不算,我本來就答應(yīng)你的。我是說以後,如果你有什麼事求我,而我又能做到的話,我一定會答應(yīng)。”
一個小孩子竟會下這種誓言,虛己頓時想求他說個笑話,就算把這人情給用了。而晗玉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回頭道:“你可別太急著用哦,我現(xiàn)在雖然小,但三年,或者五年以後,誰也說不準的!”
“好,那我可記住了!在那之前,你可不能有事,否則就算說話不算話了!”虛己步下臺階,望著村落間嫋嫋升起的炊煙,他突然問道,“阿玉,你是要現(xiàn)在走,還是在這多休息幾天。”
晗玉低頭看著掌心的冷漠之暗,“爹的事我已爲他做了,這裡也沒什麼值得我留下的地方了,還是現(xiàn)在走吧。”
雖然覺得這樣突然離開對劉老伯不是很禮貌,但不知怎的,虛己現(xiàn)在就不想站在院子裡,而是想在夕陽下的田野旁奔跑,忘了腳踝還隱隱作痛。
然,正當虛己向庭院外看去,一襲熟悉的白影如雲(yún)般飄入。
“是你……”聲音微顫,虛己驀地怔在原地。
“沒想到是本小姐嗎?”來者不是別人,就是林惜妍。看見虛己身後的晗玉,黛眉的皺蹙更深了幾許,“果然是你,你是想把小玉帶到哪裡去?”
“我……”虛己欲辯無言,嘴脣僵滯地半開。原本以爲帶著晗玉回魘月已無任何阻礙了,可現(xiàn)在惜妍的出現(xiàn),立刻使得去路籠上了揮不去的陰影。
黃昏將盡,隨即便是冷冷長夜。
麻煩又來了……
第六十二章 黃昏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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