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城的城門守衛(wèi)是由樂城大將軍管轄,但這個大將軍現(xiàn)在只是個空銜。
一開始樂城大將軍手握數(shù)十萬兵馬,乃是魯王座下第一員大將,自然也是魯王心腹。據(jù)說第一個樂城大將軍還與齊姜王一共下葬,齊姜王遺兵樂城大將軍喬真死后替他鎮(zhèn)守地宮,方保魯國萬世太平。
后來,梁帝不喜諸候國擁兵太重,樂城大將軍就漸漸成了虛職,轄下兵馬則悄悄移交到了樊城太守手中,仍能夠護衛(wèi)蓮花臺。
到了最近百年,魯王就不再封樂城大將軍,將此職空掛,然后將樂城各處軍馬零零總總一齊算在它的頭上。
這樣的好處很明顯,平時各處為政,既不會令梁帝不快,也不會被人擁兵自重,威脅蓮花臺。而一旦到了需要的時候,大王只需封一個樂城大將軍,就能將樂城各處的軍馬統(tǒng)歸一處,齊聽號令。
“奉樂城大將軍令!伯長何在?”
一行數(shù)十人馬來到樂城城門處,三個城門皆大開,城門三三兩兩或坐在周圍攤販的攤子前,或倚在城墻角落處,聽到這一聲喝,連忙從四面八方奔過來。
為首一人,自然是姜武。
他從宮中出來后就去摘星宮把人都給叫了出來,以“樂城大將軍”之名讓他們到樂城的九處城門接管城防,違令者殺。
伯長在不遠處的酒攤上喝酒,正和老板娘在屋里喝得高興就急急忙忙的來了。
此人家中數(shù)代都任此職,當然認識姜武,立刻抱劍道:“將軍有何吩咐?”
“帶著你的人,聽我號令。”姜武掃了他一眼。
此人想問,眼角卻掃到了姜武身后的數(shù)人,這些人個個兇神惡煞,手中握著兇器,目光都在他們的要害處打轉。
渾身一機靈,此人二話不問,立刻點齊城門口的一百多號人,站到姜武身后,“將軍吩咐。”
姜武道:“帶著你的人,各條街道喊,讓百姓歸家,緊閉家門。”
此人張著嘴巴像傻了,半天才找到舌頭:“將、將軍,這個、這個……”
姜武已經(jīng)不理他了,他的人已經(jīng)開始推動城門處的絞盤,將城門緩緩關起。
城門內(nèi)外的百姓自然驚懼不定,可姜武的人已經(jīng)拿著長矛擋在門前,里面的人不能出,外面的人不能進。
數(shù)息間,城門已關。
姜武帶著人上了城墻,三人十步一崗。
那伯長仰頭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好像已經(jīng)沒他什么事了。
他手下一個人猶豫道:“伯長,這樣……不對吧?”他們什么也沒看到,說是樂城大將軍,可王令是誰宣的?各位大夫承認了嗎?“要不要找人去問問?”
伯長看他,“問誰?你去?”
說話這人反應過來,玩命的搖頭。
伯長笑呵呵,“對嘛,我們先聽將軍的,把人都趕回家,將軍這是好心啊,心系百姓。”
“是是是。”一堆人連忙道,走上街頭,趕百姓回家。
可樂城是王城,上面是蓮花臺,下面是漣水,上通下達。所以街面上的百姓有八成都不是本地戶,很多都是來樂城采買的百姓與小商戶。
伯長上前喊他們回家,不少人都沒有家可回。
伯長道:“不回家,一會兒掉腦袋丟命可別怪老天爺。”
就算他這么說,街上的人有家可回的還好,家不在此地的又能怎么辦?
一時街上多了許多無頭蒼蠅一樣的人。
士兵們只管把人往街邊趕,沒家?沒家挖個洞也別在街上站著!
從西向東正在慢慢走著,前面迎面來了許多人,一半一看就是跟他們一樣的城門衛(wèi),另一半?yún)s像是哪家部曲,個個長劍橫刀,馬駿蹄健。
兩邊相遇,這個伯長抱臂擋在路當中,“干什么的?”
他管的是正對王道的城門,在這九個城門當中,他管的門最大,也最牛,他是老大。
世家部曲脾氣都大,仰頭不答,自然示意旁邊的小城門去說話。
那邊便過來一個唯唯喏喏的小城門,見到伯長,先是一個長禮,再伏耳道:“那邊蔣府出了大事!跑進去一個刺客,現(xiàn)在他們府上的人出來抓刺客,這個……”
伯長心道你們大人物打架,我們這些小人物不擋路,就上前道:“接樂城大將軍令,此路封了,這位公子,你若想帶人通過,隨我去見大將軍吧。”
樂城大將軍已經(jīng)有幾百年都是虛職了,突然冒出來,部曲也覺得此意不祥。他們不是普通人,世代受蔣家大恩,讀書武藝幾乎都跟蔣家公子們一起學的,當然知道這里頭的問題。
便有一個對身后的人伏耳,就見有兩人策馬往回跑去報信了。剩下的道:“便隨你去見這大將軍。”
姜武在城墻上,聽到有人來報,對姜溫道:“你去吧,你會說話。”
姜溫被他從摘星宮帶出來后就發(fā)覺他情緒不對,不過此時不是糾結此事的時機,施了一禮,下去了。
姜溫走后,姜武問吳月:“人出去了嗎?”
吳月點頭:“已經(jīng)走了,城外的人讓他們進來吧。”
他帶了一萬五千人回來,城外只有五千,剩下的一萬分成三隊,分別駐扎在樂城的東西南三個方向,每隊距離樂城有三十里、六十里、九十里。
當時他還是留了個心眼的,姜姬突然被蔣龍帶回樂城,他擔心樂城有詐,要害姜姬,就這樣安排了。他想著如果真有危險,他可以帶著姜姬往任何一個方向逃,每一條路上都有接應的人,而且方向、距離都不一樣,也減少了被人發(fā)現(xiàn)的危險。
只是他沒料到姜姬竟然殺了大王。她做了這樣的事,又不肯逃,竟然還想扶姜旦繼位……
他恨得咬牙,卻不能不管她。只好命人從別的城門悄悄出城,把這三軍給召來,好保她平安。
城外的五千人,一時三刻就能進來了,他也能稍稍放下一點心了。
說起來,姜姬之前讓他多做些弓箭……
他的心中既復雜,又有些驕傲。
——有什么事是她沒有算到的嗎?
姜溫身上既有在魏城當商人時培養(yǎng)出的狡猾,也有在公主身邊養(yǎng)出的驕矜。
他緩緩踱著步子在士兵的護衛(wèi)下從城墻上走下來,在底下等候的蔣家部曲就知道此人不好對付。
果然,他一下來,目光斜都不斜一下的聽那個伯長把前因后果說了,目光如電的掃了他們一遍,不必他們說話,就盯上了為首的那個人。
他道:“既是蔣公家人,就無需見外。大王命大將軍把守城門要道,非王令不得出,所以你們盡可放心,此人只要沒逃出去,就必然還在城中。但如果你們一定要出去,就只能留下人頭了。”
他話語輕柔,卻說得沒有絲毫余地。
為首的部曲拱手道:“既然如此,我等就回去了。”
姜溫上前一步,“諸位回去還請約束家人。”
部曲道:“難道我等在街上走都不行嗎?”
姜溫道:“王令不可違。蔣家想一試嗎?”
部曲中已經(jīng)有人把手放在劍上了,姜溫身后的人看似只是烏合之眾,可姜溫站在那里,就代表著魯王。
蔣家的事還沒有傳出去,部曲再蠢也知道蔣家的人都死光了這事不能讓人知道,不然蔣家就會成為別人的殂上之肉。他們這些剩下的人也會被人斬盡殺絕。
刺客是一個蔣氏的仇人送來的,而蔣氏的仇人可不止這一個。
如果得知蔣氏已經(jīng)滅族,那這些人就會蜂擁而至。
部曲約束部下,對姜溫一揖,帶著人匆匆離去。
伯長見蔣家的人到了這位小公子身邊也不過一合而已就已經(jīng)敗退了,立刻把腰更低了三分,不等姜溫再吩咐,立刻帶著人更加鐵面無私的把街上游走的人都給趕干凈了。
街上漸漸靜下來。
人煙漸絕,人跡不存。
姜武離開后,天色漸漸暗下來。
姜姬這幾日一直住在金潞宮,這里的侍人和宮女不知是不是被憐奴給變成木頭人了,對姜元不見了,公主突然冒出來的事也沒什么反應。
不過蟠兒倒是把她身邊的事把得嚴嚴實實的,吃喝都是他親手去做,他現(xiàn)在做起饅頭來非常好吃,還無師自通了在里面放各種餡料,黃糖蜂蜜果脯,羊肉雞肉牛肉,為了分辨是甜的還是咸的,甜餡的饅頭上點個紅點,咸的就捏個花,白饅頭就什么都沒有。
姜姬第一次看到時還以為又來了個穿越的同仁,后來才知道是蟠兒的巧思。人世間的種種,都是人發(fā)明出來的。所以不管是在這里吃到包子還是豆腐腦,都是正常的。
奇云很擅長表現(xiàn)自己。
姜姬不需要他煉丹飛升,他就自動自發(fā)的提供了許多種藥物,其中一種竟然能媲美傳說中的金創(chuàng)藥,尺長的刀口灑上就能止血。
另外各種□□也是應有盡有。
她不忍心讓黃老制□□給她,也沒把人帶來,留在了商城,奇云就把自己送來了。他跟黃老完全不同,他不以制毒為恥,相反,他很擅長制毒,還很自負。
他獻給她三種香丸,平時可以帶在身上,別人不管怎么看都是普通的香丸,吞下去也不會有事,但這三種如果投入火中,都有奇效。
一種可使人陷入幻覺,神智昏沉,不知日月。
一種可使人昏睡,針刺不醒。
最后一種能殺人無形,見效極快,可以說吸到喉嚨里就基本沒救了,她猜應該是某種帶有腐蝕效果的□□,吸入到氣管里,腐蝕氣管,以現(xiàn)在的醫(yī)療技術而言,這真是神仙難救了。
除了毒-藥之外,他還積極表現(xiàn)他別的用處,在吃喝玩樂方面,他也是花中魁首,酒中將軍。
他做的春-藥極為優(yōu)良,能達到讓人吃了不傷身,卻能助興的功效。
因為他會“量身定做”。他會先給要服藥的男人——如果是給大王的妃子做,他就要看女人了,所以據(jù)說他在鄭王的逍遙宮里也兼職御醫(yī)。
他給蟠兒診過脈,然后就開出了三份專為他做的春-藥方子,一份是平時吃的補身強體,第二份是在被姜姬“召見”時吃的助興,第三份是耗費精力之后,吃來補身補精的。
蟠兒告訴了姜姬,她之前都不知道奇云這么快就打算討好她的枕邊人了。
除了蟠兒之外,他還替姜良看過。
“阿良生得美,也怪不得他會瞄中他。”姜姬倒是很淡定,關于她的風流艷事,早就無人不知了,現(xiàn)在她難道還能廣告天下人,她其實一個男人都沒碰過?
——這輩子。
——蔣龍不算。
然后就是捧到她面前的冰糖和豆腐腦。奇云把冰糖的名字改了,原來在鄭國叫玉蜜,到這里來之后聽說她給它起名叫冰糖,就也改口說就叫冰糖,什么玉蜜,沒有冰糖好聽!
豆腐腦叫吞云,這個名字確實好聽,姜姬問他這吞云是怎么做的,奇云竟然知無不言了,沒有半點藏私,還把方子交了出來。
雖然本來姜姬就沒打算殺他,但他這么配合之后,她也相信就算換成別人也舍不得殺他了。
用過晚飯,天色已經(jīng)全黑了。
從金潞宮望出去,只有摘星樓一枝獨秀,東西兩側的北奉宮和承華殿雖然也有點燈,卻明明滅滅,昏昏暗暗。
姜姬想起了承華殿的小蔣王后,把蟠兒單獨叫過來對他說:“過了這段時間后再處理王后。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她還記得蟠兒當初到她身邊來的原因正是為了蔣茉娘,此女無關大局,就給蟠兒一個完成自己心愿的機會,讓他能把她救走吧。
一夜無眠。
早晨,姜姬端著毒酒來到了關押馮瑄的偏宮。
馮瑄有水有食,還可以更衣洗漱,除了沒有人侍候之外,其他一應需求都沒有人委屈他。
她本來也不是為了要折磨他或降服他。
看到她走進來,馮瑄倒是沒有吃驚。
“先生早知我要來?”她坐在馮瑄對面問。
馮瑄看著她手中的酒樽,干啞的說:“大王是真的死了嗎?”
她點頭。
他剛要問是龔香殺的還是憐奴殺的,她又與他們交換了什么條件時,眼前的女子開口說了一句話,讓他的腦海一片空白。
“我親眼看著他死的。”她說。
在這一瞬間,馮瑄想起了她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面揭穿姜元欺瞞天下人的那一天。
此時此刻,就像當時的延續(xù)。
他與她目光接觸,似乎什么都沒說,就什么都說了。
“蔣家被刺客殺光了。”她說。
“蔣龍為我除了龔家。”她說。
“樂城已經(jīng)在我手中。”她說。
“姜旦為王,姜揚為太子。”
“姜揚……”馮瑄喃喃道,“當時馮氏婢所生之子,在你手中。”
是啊。當時公主說她把人殺了,尸體吃了。其實沒人見過那個孩子。
以公主的個性,殺了那個孩子,又怎么比得上養(yǎng)著他得到的好處更多更大?
“先生,你若肯從我,日后馮家為八姓之首。”姜姬指著旁邊的酒樽,“你若是不從,飲下此酒,我放馮家一條生路。”
“若玉郎二者皆不肯從,是不是從此不能走出此門?”馮瑄平靜的望著眼前緊閉的殿門。他從這里只能看到一角天空,還有侍人來去的背影。
殿中沉默下來。
兩人都沒有說話,因為已經(jīng)沒什么可說的了。
馮瑄喃喃道:“玉郎以為世間無人懂我,不料公主竟懂我。”
公主不勸他,不以利誘他,不以權逼壓,只了了數(shù)語,給了他兩條路。
“公主希望我死嗎?”他看向眼前的女子。
“我不希望你死。”姜姬心中也有一絲不可能實現(xiàn)的期待,期待著馮瑄會選一條她沒有料到的路。
不是說這世上最難預測的就是人心嗎?人心多變,或許此時的馮玉郎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玉郎了呢?或許幾年之后,玉郎已經(jīng)變得更加圓滑世故了呢?
馮瑄端起酒樽,姜姬屏住了呼吸,但她不會讓自己移開眼睛。
殺姜元,她沒有絲毫動搖。
奪商城時多少人死在衛(wèi)始等人手中,她事后也沒有半分后悔。
但殺馮瑄,她知道,自己日后會常常想起這一幕。
這是第一次,她在別人還沒有害她的時候,先傷害了別人。
在上一世,這種事她常做。可她當時奪去的只是金錢與地位。這一世,她奪走的卻是生命。
她不會為奪走別人的金錢與地位而愧疚,生命卻是唯一珍貴。
它是不能彌補的。
馮瑄仰脖飲了下去,含笑望著公主,她已經(jīng)哭了。
“公主不必哭。”馮瑄依然坐著,“公主給了我一個威脅你的機會不是嗎?我死之后,公主就無法再動馮家了。”
“我害了你,當然要給別人報仇的機會。”姜姬說。
她奪取的是時間。馮瑄能不顧生死,那是因為他必須代替馮家表態(tài),但在他死后,馮家為了“阻止”公主,馮瑄已經(jīng)被逼服毒自盡,那馮家就可以繼續(xù)安然龜縮下去,替馮家保存火種。
也可以保住馮理與馮班。
姜谷還是姓姜,更是她的姐妹。馮瑄的死,代表著她并不肯顧念姜谷,也代表著姜谷與她的決裂。
不管是在世人眼中,還是在姜谷心目中。
從此應該都不會有與她的姐妹之情了。
死一人,還是像蔣、龔兩家一樣被她滅門,這個選擇很簡單。
姜姬走了,馮瑄在她走的時候還行禮相送,然后,沒有讓任何人看到他的掙扎,安然赴死。
蟠兒來告訴她,蔣龍帶著蔣家部曲求見。
“公主,他們只怕來者不善。”
“點峰火。”姜姬說,“蔣氏行逆,召告天下。”
“那是什么?”
蔣龍被部曲提醒才看到蓮花臺將臺兩側沖天而起的狼煙。
“烽火?!為何有烽火?!”
部曲們亂成一團,蔣龍震驚之中想到了什么,可他不敢信!
“她背叛我……她背叛我……”
“逃吧!快逃吧!小公子請隨我等來!”
部曲護著蔣龍往城門逃去。
卻在北城門前看到了列隊的三百名弓箭手,看到他們前來,令兵喝道:“放!”
“放!!”
“放!!!”
三箭之后,蔣氏余孽,蔣龍與其從者,均身中數(shù)十支箭,死于樂城北門十丈處。
梁,佑帝十年。
魯國蔣氏行逆,殺王,屠龔氏一門,為人神不恥,天地難容。
王歿,龔氏不存。
有姜姬名幽,智慧過人,藏幼弟旦、揚二人于帳中,逃蔣氏惡手。
佑帝十年冬,旦繼位為王,史稱安公,揚為太子,史稱歷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