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鳳凰臺,是一座銀妝素裹的水晶宮。
這樣的美景,自從朝陽降生起就從未見過,她命人作畫、作賦,誓要把這樣的美景留傳后世,而這樣的日子,正合她的萬花會。在這一片銀白之中,萬紫千紅的花朵不正是為它添彩嗎?
宮道撣掃干凈,旁邊厚厚的雪卻未動分毫,這樣似輕似柔,卻又冰寒刺骨,觸之化水,只能遠觀的美物,真是叫人愛不釋手。
只是太寒冷了,不然朝陽是想在庭院中辦這個萬花會的,可惜,如今只能移到內殿。
內殿中,火燭把一切照得晃如白晝,無數年輕嬌美的世家女子捧著玉盆錦花,端坐在那里,朝陽帶著眾人從這些女子身前走過,既是賞花,也是賞人。
誰都知道這一場萬花會是為什么,殿中有的人在笑,有的人在奉迎朝陽公主,也有的人沉默不語。
殿中捧花的少女也少見喜色,還有幾個眼中帶淚。
朝陽就算一開始高興,看到不是所有人跟她一起高興也要生氣了。她的腳步越來越慢,臉色也越來越不好,最后她站在殿中央,伏身問身前一個捧花端坐的少女:“你哭什么?”少女被她一說,眼淚就掉下來了,她身后的婦人頓時驚慌起來,急著要替少女解釋。
朝陽說:“我問的是她!”
少女放下玉盆,跪下說:“奴的祖母,前幾日去了,奴奴想起祖母,實難歡笑,還望公主恕罪。”
朝陽皺眉,怒道:“你既然如此晦氣,就不該進宮來!滾!”
少女就起身,又深施一禮,被那婦人拉著快步出去了。
朝陽也氣的不想再賞花,轉身走了。她一走,殿中的樂工雖然仍在奏樂,但剛才那虛假的歡樂氣氛還是瞬間消失了。一些貴女、貴婦追著朝陽而去,還有一些人就上前把自家的少女扶起來,走了。最后殿里剩下的就是既不敢走,也不敢追的,縱使殿中溫暖如春,也靜的像墳墓一樣。
萬花會到底還是開下去了,連著開了十天,選出了一百四十二位少女,她們日后都會進鳳凰臺,如果皇帝喜歡她們,就會封她們為夫人。皇帝的夫人是沒有定數的,想封多少就封多少。先帝在位年數少,宮里也有三十幾個夫人呢。
朝陽公主以廣選世家女的方式來拉攏世家,這一招可以說是相當有力了。至少陶然身后就又多了幾個人追著罵,而徐公遞上去的奏表也被“發現”了,并很快變成圣旨頒下來,經過上百次的卜算后,定下一個吉日舉行祭祀,祭祀之后,當然就不會再有這么大的雪災,不會死這么多人了。
朝陽公主覺得雪這么美,怎么會死人呢?凍一凍怎么就會死人呢?一定另有邪惡之物在作祟,一夜之間死了這么多人,這場祭祀一定要非常盛大才行。
她又連發了幾個圣旨,要求各諸侯王必須都要親臨祭祀,一定要虔誠才行。
她還想更多的祭品,更豐盛的祭品,金銀谷物牛羊還在其次,她想選人祭。
她還想再祭帝陵,一定是因為帝陵沒有修好,所以先帝才沒有保佑大梁,沒有保佑大帝的百姓。
圣旨頒下,段小情有點頭痛。據說,他這個長史是個擺設,據說上一任長史當上這個官以來,干過的活十個手指頭就能數過來了,但怎么輪到他了,就天天都有活干呢?
皇帝頒下圣旨,他需要將其抄錄數份,原旨留檔,他抄的要發給各位大人觀看,至于抄幾份,誰有份看抄本,誰連抄本都沒份看,這個就要靠長史本人去判斷了。
段小情不敢忽略任何一個,所以他給徐家送一份,給陶家送一份,給毛家送一份,給公主再送一份。
毛昭坐在家里,忽然接到了三本圣旨,他展開第一本一看,頭昏,看了第二本,頭疼,看了第三本,直接揣上跑徐家來了。
“徐公!徐公!”毛昭大呼小叫的進來,徐公也在看圣旨,眉頭皺得死緊,一臉殺氣,一臉煩惱。
……不能殺了朝陽公主。
雖然他真的很想干掉這個女人。
她把圣旨當成什么了?任她許愿的東西了嗎?
朝陽公主手握先帝、當今兩枚御璽十五年,從來沒有這么自作主張。
……一切都是從修帝陵的圣旨開始的。那一副圣旨,讓朝陽公主的膽子變大了。
但他萬萬沒想到,她的膽子會這么大!
毛昭一來,反倒讓他冷靜下來了。
“坐。”他把圣旨放回盒子里,看到毛昭懷里抱著跟這一樣的盒子,笑道:“你也嚇到了?”毛昭點頭,嘆氣:“這可如何是好?”徐公點點圣旨,“駁回去。此乃亂命,如果她再亂來,我就要求面見陛下,親口問陛下此是何意。”
毛昭一怔,松了口氣。他都忘了,雖然他們都猜出了皇帝有問題,但朝陽公主估計以為她一直把他們瞞得好好的。
她是無法讓皇帝出來的。
雖然解決了眼下的難題,毛昭還是不安。
“就算這一次沒事,以后……”
他們能駁一次,還能永遠駁下去?最后的結果不是朝陽公主把他們視為眼中釘,就是他們必須把朝陽公主給徹底的壓制下去。
可徐公動手,陶然在背后就會把徐公一舉推翻;陶然動手,徐公也不會坐視,一樣會除掉陶然;讓毛昭自己來,他自認也不是如此舍生忘死之人啊。
“我要不要先去見一見陶公?”毛昭道。
動手前,最好大家先通個氣,達成共識,再一起把朝陽公主拉下來,不管是殺了她還是關了她還是奪了她的尊位,都要一起動手才對大家都好。
徐公搖了搖頭,說:“陶公未必會信,先等等吧。”
等?等到幾時呢?
毛昭稀里糊涂的走了。
徐公在毛昭走后屈指算起來,他喃喃道:“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已經五個月了,再等五個月就行了。”
徐公以為這樣就算完了,結果沒想到送女入宮的班家,班世朝從朝陽公主那里得知了圣旨之后,自行擬令,沒有經過陶然同意就將旨意送出了城。
一個月后,天已經放了晴,路上的積雪也在慢慢移除,鳳凰臺與各城的交通也開始恢復,此時才被徐公得知班世朝做了這種事。
班世朝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謁者,竟然如此大膽!
但現在就算把班世朝抓來也沒用了。
徐公想了想,讓人把這件事傳給了陶然。
陶然大怒,命人從班家把班世朝抓了來。
班家連忙向朝陽公主求救,朝陽公主就下令召班世朝說話。
班世朝在陶然手里呢,不在家。朝陽公主的侍從就裝模作樣的去陶家要人,陶然理所當然的沒給。
侍從說:“公要留他也無妨,只是記得,長公主有話要問他。”
這就是對陶然說,你想怎么罰他都沒關系,命留下來。
這已經是在討價還價了。
陶然說:“長公主有何事要問外官?不如寫下來,我來問,問后再稟報長公主。”
陶然這話一說,就是不但不放人,還反將朝陽。
侍從皺眉,憑著良心提醒陶然,“陶公,此時何不退一步?”
他們這些在身邊侍候的已經發覺朝陽公主與以前不一樣了,她現在像是一個找到新玩具的孩子,她對它一無所知。所以,她是不會怕陶然的。
陶然搖頭,謝過侍從,道:“此時我不能退。”
他不但不退,等侍從走后就對班世朝用刑,逼著班世朝承認這圣旨他不是從皇帝口中聽來的——理所當然啊——他是從朝陽長公主嘴里聽來的。
這就是亂命!
皇帝的圣旨,只能由皇帝自己對著臣子下發,怎么能讓一個公主說了算呢?
就算皇帝下了圣旨了,但他還沒跟公卿大臣們討論呢,他們還需要商量,怎么可以在沒商量好之前就頒布下去了?
第一道,要諸侯王前來,那先通知哪一國?后通知哪一國?各國大王前來時用什么儀仗?能帶多少兵馬?大梁要用什么儀式來迎接諸侯王?
這難道不要商量?
第二道,只說要祭祀,要人祭,這人祭怎么選?從何處選?什么樣的人才能入選?是選品德高尚之人還是以罪人充祭?
第三道,祭祀先帝也可以,但跟大祭相比,何者為先?何者在后?哪邊更盛大?祭品都從哪里出?等等,這都需要商量!
沒有商量好就把圣旨送下去的班世朝是何居心?為何膽敢行此大事卻不經過上官?為何自行其事?
說!是誰指使你的?
班世朝受刑不過,吐露,乃是朝陽公主之意,他其實是無辜的。
本來,他對朝陽公主就沒什么忠心,只要把朝陽公主扔出來,他這罪也不致死。
他說出朝陽公主之后,陶然就不殺他了,也不放他,就這么關了起來。
所謂的“亂命”在大雪之中本來沒走幾座城,但陶然只顧著審問“罪首”,沒想到要去追回亂命,這道亂命就得以流傳出去,越傳越遠。
徐家別院中,有人正在生孩子。
不是姜姬,而是徐青焰替她找來的奶娘,準備以后給她的孩子用的。所以奶娘比她先生。
姜姬就讓她的御醫去看一看。
此時倒是沒有醫生不能看生孩子這種事,但其實也沒有生孩子需要醫生這個觀念。她說讓醫生去看著,徐青焰笑著給她解釋:“女人生孩子別人幫不上忙,只能自己生。”
這個她有經驗,她生過一個。
姜姬問她:“當時你害怕嗎?”徐青焰想了想,說:“生之前怕得很,現在想想,當時都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不過我娘讓我不用再生了,都生了一個了,還是個兒子,這就可以了。我卻想再生一次呢,這回生個女兒。”
她悄悄對姜姬說:“我不敢告訴我娘,我生孩子的時候,我娘和我爹都哭了呢,等我生完,他們都再三叮囑我,不叫我再生了。我當時流的血把榻都浸濕了呢。”
姜姬聽得牙酸,此時非常應景的,那個產婦開始慘叫了,嚇得她一哆嗦。
徐青焰也哆嗦了一下,渾身發寒,“她怎么叫這么慘?”她的侍女在旁,奇怪的瞪著她:“你是全忘了吧?當時你生的時候叫得比這個慘。”一邊伸出手,“看,當時給我掐的,現在還有指甲印呢。”
徐青焰把她的手打下去:“都說過多少回了?每回都說我把你的肉給挖掉了,都是坑,我都送過你多少回東西了?”
侍女說:“我就要讓你記得,看你還生不生了!”
“生生生生生!”徐青焰跟侍女斗起了嘴。
侍女沒好氣道:“那下回掐他去!我才不要陪著你了!”
徐青焰拉住侍女的胳膊,“我就要你陪著我!”
侍女找姜姬評理,“公主,您看,有她這么不講理的人嗎?”
姜姬把侍女的手拿過來,輕輕把袖子擼上去,果然在手臂內側看到長長的三道傷痕,一看就是指甲抓的。
徐青焰也過來輕輕的摸著,非常心疼,“我當時什么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肯定不抓你。”
侍女說:“你當時知道什么啊?自己的舌頭都險些咬掉了,一直哭說不生了,不要孩子了,喊人救你,你是咬得滿口血,抓得我一手血,我當時只怕你真把舌頭咬掉了,回頭喝不了湯,說不成話,等你生完才發現袖子都被血浸透了。”說著恨恨的掐了徐青焰一把,“就這還說要生!”
徐青焰哎喲一聲,回頭打她,兩人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的撕打起來。
白哥剛好進來,一臉欣賞的看著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