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靠近邊鎮的城最近都發了大財。
本來只能送去給牛馬吃的陳糧,竟然都賣了了個好價錢!
糧價節節攀升,很快就連城中百姓都忍不住把家里存的糧兌給這些商人,反正他們只要再去外地買糧就行了,這一來一回家里還能賺兩個錢呢。
不知不覺間,鄭糧緊俏起來,連鄭國本地的商人都發現了這個商機,家中有糧的紛紛閉門不售,坐等糧價繼續攀升,然后往他處販糧。
一些他國商人發現此地收不到糧,就開始往鄭國腹地移動。
賣糧勝過賣布,這個消息很快傳遍了鄭國。
鄭國雖然有近八成的百姓都是靠耕種為生,但正因為種地的人多,糧價才一直都上不去。
而且他們所種出來的糧食大半都叫人收給走了,鄭國的田稅是十稅三,即耕種所得上交十分之三。
但這個稅不是說你自己說你收了多少,然后交十分之三,而是由鄭國官吏定一個數額,比如他們說一畝地能收一百石,那你就一畝要交三十石,你家一共多少畝地?算一算,交吧。
可地有肥瘦,天有不測,何況這個數額一般定的都很高,遠遠高于地里真實的收成。
那怎么辦呢?
納銀。
交不夠的部分,以銀錢抵稅。
稍微有些良心的城池不會把百姓們活口的糧都收走,至少會給他們留下夠吃到明年的食物。
百姓們可以拿這些糧食去賣,賣得的錢可以換成豆糧或陳糧,可以讓家人的碗里多點吃食。
不愛傷人害命的,稅收得不夠,也不會枷號鎖人,那就記賬,記你家欠了多少多少錢,慢慢還吧。等到欠賬積到一個子孫后代也還不起的地步的時候,就該典地、賣兒賣女了。
個別心狠手辣一點的,欠稅就要交,不交就是不遵王命,全家鎖拿,或入罪,或受刑,一般家里的地和錢也都留不住了。
所以,百姓們雖是種糧為生,但耕地所得并不會讓他們成為富翁,相反,大多數百姓代代耕種,卻從來沒有吃飽過肚子。
今年糧價被外面的商人給抬高了!
所有的百姓都欣喜若狂!
他們奔走相告,有的村莊還會守在村口,遠遠看到像是商人的人來了,就連忙迎上去,把人拉到村里去買糧。
還有人聽說這些商人都在大城,他們就守在城門口,游說那些商人去村里收糧。
為的就是能多賣幾個錢,回頭交稅時,家里能少受些罪。
一代代下來,鄭國現在所有的良田,基本都在世家手中,百姓們不過是替他們種地而已,種出來的一粒谷子都是主人家的。
鄭王自己手里是一分田都沒有。
先王不喜鄭王,當然不會記得給他城池。所以搞得鄭王也跟沒爹的姜旦似的,手中無錢,只能可憐巴巴的靠每年各城上交的稅賦為生。
姜姬得出如上結論后,龔香哈哈大笑,龔獠陪笑幾聲后,道:“鄭王也沒有那么可憐,他從小因為不受鄭國先王喜歡,就總跟國中公子們混在一起,為人又沒有架子,長久以來,名聲、人緣都很好,很受鄭國世家喜歡。”
就是說,鄭王是個人人都知道的弱雞,世家強勢,都覺得投資他會有大好處。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鄭王繼位后,根本沒有動鄭國世家一根毫毛,他所做的只是大力提拔當年與他交好的世家中的子弟,等于說人人升官,個個發財,所以沒人對他有意見。
“那些城呢?”姜姬稀奇道。
龔香特意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鄭王繼位后只有賞賜,從來沒有加稅、加賦的。”還是逢年過節想方設法的賞,可能就是一卷書、一塊玉璧、一張瑤琴,但對各城城主來說,這都是大王對他們的親近之意。大王都先遞好了,他們當然也要加倍的還回去才行。
來來回回間,鄭國君臣和諧。
——跟你這種一上臺就磨刀霍霍的可不一樣。
姜姬低頭受教。
他們今日是來商量關于流民與鄭國的事。
鄭國嘛,不知是計劃進行得太順利還是鄭國到現在都沒發現端倪,糧食已經源源不絕的買回來了,事先帶過去的魏錢全花光了,還有許多賬沒清。
姜姬就讓人拿魯錢先去頂一陣,然后讓人告訴姜武,她需要更多的魏錢,越多越好。
鄭國百姓似乎更喜歡錢而非金銀,本來她以魏錢為主是為了不引起鄭國的注意,盡量拖延他們發現的時間,后來發現鄭國百姓手中存糧頗豐,轉而從他們手中購買的話,金銀沒有錢好使。
這才讓她好奇起鄭國的生態來,特意找來龔香與龔獠相問,一番議論后,她才算是清楚了。
這就意味著,她陷鄭王容易,害鄭國不易。因為鄭國跟現在的魯國差不多,各城各自為政,大小城池雖然還聽大王的號令,但基本都自負盈虧了,大王沒了,他們哭一哭,鬧一鬧,不會立刻完蛋,只要再找到另一個人當大王就行。
她只能慢慢蛀空鄭國根基,這是個很漫長的過程,就像魏國,不知何時才能看到它覆滅。
但也不用心急。就像當年姜元的爺爺設下的局一樣,他雖然死了,但經過幾十年后,鄭、燕像他預想的那樣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不過,如果她死了都看不到結局,那她就不舒服了。
鄭姬現在已經不吵不鬧了,似乎已經忘了鄭國,跟姜旦相處得很好。
姜姬本以為姜旦在得知鄭姬是他的小妻子后會生氣,會討厭她,結果他卻貌似很喜歡鄭姬,天天去看她不說,竟然還記得帶禮物,還敲打侍候鄭姬的人,聽姜智說,姜旦竟然讓他在鄭姬身邊安插眼線,保護鄭姬。
姜姬樂了一場后,讓姜智照辦。
……雖然她想不通鄭姬到底哪里戳中姜旦了,百思不解。
“該往鄭國送使節了。”她說,“還讓丁強去,這回要先責問鄭王,為何讓喬小君這等小人前來送嫁,是不是有意羞辱我王,然后再提要一座邊鎮給鄭姬當陪嫁的事,等鄭王大怒后,最后提出城可以不要,只以糧易之就行。”
喬小君應該已經把消息送回鄭國了,所以鄭王現在應該知道,魯國的“目的”就是糧食,很多的糧食。丁強的前兩問是虛張聲勢,重點是最后的條件。
這樣鄭王就處在心理上的優勢上,魯國的條件提得再夸張,在他眼里都會減少幾分威脅——也更容易接受。
本來她是這么想的,但在聽完二龔對鄭國的介紹后,她又生出一個點子。
“讓商人……”龔香眼珠一個勁轉著,沉吟道:“借給鄭國百姓錢糧?”
公主一說他就懂了,無非是鄭國百姓要用錢交稅呢,他們的商人就借錢;要用糧交稅呢,他們的商人就借糧。
乍一看,似乎是救鄭國百姓于水火,但事實上卻是在替他們加碼。
官吏收稅是有底限的,這個底限就是以百姓交不起為界限。
縱觀整個鄭國,交一次稅就讓人家破人亡的酷吏有,但大多數稅吏都是有數的,知道這些百姓能交出多少,給他們留下能夠活下去的糧食后,剩下的全都收走,如果年景好,還會有些剩余,那百姓們就會很滿足了。
就像勒在脖子上的繩子,看人要勒死了,松一指,看太松了,人要跑了,緊一指。
一旦鄭人交稅輕松了,官吏們只會覺得,哦,收少了,那就再加點。
鄭人發現稅更重了,更交不起了,會再向商人借錢借糧。
官吏發現,又能交足了?那還是太少,再多收點。
如此幾番后,鄭國百姓要交的稅會攀上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峰。
如果此時商人抽身退走,鄭國百姓失去金援,就會陡然面對如山高的稅金。
這不是一家一戶,甚至不是一城一地。以公主的盤算,最少也要兩個城,最少!
多的話,就像現在的魏國,去年聽說還只有八個城倒糧私售,今年剛年初就聽說不是八個,而是十一個,而且國庫空虛的城池有的連去買都不愿意買,而是向別的城商借,“借”一些回來填庫,裝個樣子。
反正大王又不會來查?
這樣一來,連那些原本還沒有沾染的城池也聽說了這種新奇事。
哦,還有這一條發財的路呢!
龔香的心狂奔起來!
一旦鄭國事發……鄭國危矣!國朝傾覆就在此刻!
不知不覺間,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再看公主,竟然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了。
龔香一躲閃,姜姬就知道原因了。上輩子,死在她手下的敵對公司數都數不清,只要是與她的公司做對的,只要是競爭對手,給她兩年時間,她就能讓這個公司從商界消失。老板們既愛她,又怕她,怕她什么時候倒戈一擊。就算這樣,她也替三個老東家送葬了,但換了新東家,他們只會用更豐厚的報酬來拉攏她,籠絡她。
跟她是同事的,除了開頭那兩年有人找過她的麻煩,后來再也沒有人敢對她呲一呲牙,哪怕是上司,對她也是客客氣氣的。
可她又不喜歡上頭有人管著。最后跳的那一次槽,聽說她進公司了,本該是她頂頭上司的那個人就辭職了。就在她進公司的一個小時后。那次她真的什么都沒來得及做。
現在龔香也開始怕她了。她想,她真的是個手段可怕的人吧,不然不能解釋為什么總是這樣。
龔香鎮定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卻看到公主在望著殿外出神,龔獠低頭不敢說話,看他的手,在袖中瑟瑟發抖。
“公主。”龔香干澀的說,“……國中無錢。”
姜姬回頭,平平靜靜的目光卻叫龔香像被針刺了一樣,竟然有些不能承受這樣的目光。
公主布局深遠,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就像在魏國花錢,目的不是真的搬空魏國的庫房,而是為了帶壞魏國的風氣,所以買回來的東西不管是什么,大半都比它原本的價值要高。
這回,公主意在鄭國,所需金錢又會是一個天大的數目。
但真的沒錢了……
而且,公主只是在享受推翻鄭國的快樂,魯國此時卻沒有受到鄭國的威脅。
當然也沒有來自魏國的威脅。
就算有,也只是很普通的,稀松平常的小威脅。
完全不必摧毀一國的根基。
龔香打疊起千百樣溫柔,像哄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那樣輕聲道:“公主雄才大略,某信服。只是此事……不如緩緩圖之為上……”
真沒必要一次就把鄭國給干掉。
“可惜了。”姜姬到底還是點了點頭,雖然這個計劃很好,但不是施行的最佳時機。
龔香松了口氣,此時才發覺背上全是冷汗,他緩過氣來,笑道:“不瞞公主,聽公主一言,某雄心已起!不止公主覺得可惜,某也深恨不能親眼目睹鄭國末日之景啊!”
他深深看著公主。
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