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九弈一直躲在欒安城。
欒安地緣偏南,當?shù)氐陌傩沾蠖嘁蕴菩蘸椭x姓,外來人很少。
霍九弈能帶著兵藏在這里,是因為他的父親七轉(zhuǎn)八繞的能跟謝家扯上關(guān)系。然后他帶兵來投,找上謝家,謝家想添一份助力,特別是現(xiàn)在外面四處都是流民,不□□定。有兵在,總歸是好一點。
霍九弈在屋中喝酒,謝尚推門進來,坐下也喝了一杯,說:“這花萬里都要回鳳凰臺了,你還不回去嗎?”
霍九弈搖頭。謝尚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還在發(fā)愁,轉(zhuǎn)口提起他和謝家女的婚事。霍九弈帶兵來投,全靠謝家養(yǎng)他,這等大恩,也夠他許出去自己的終身了。所以謝家一提,他就說愿意。哪怕他家中早有一妻二子也沒關(guān)系,他離家快十年了,誰知道以后還會不會再回去呢?
等成了親以后,霍九弈就真成謝家的人了,這弈安也能當他的后盾了。
霍九弈現(xiàn)在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固然謝家愿意嫁女給他是看在他會領(lǐng)兵能打仗,手中還有現(xiàn)在的人的份上,日后也少不了為謝家鞍前馬后,但總比沒頭沒腦的回鳳凰臺要好得多。
現(xiàn)在想起來,霍九弈都要嘆一聲時運不濟,既叫他投到陶公門下,又何必再給皇帝一個花萬里呢?
他當時敢對花家下手,其實還是小看了花家,小看了花萬里。
花萬里的親爹花千降被朝陽長公主砍了頭,花萬里事后什么也沒做;花家的大將軍之位不叫他襲了,他還是什么都沒做;甚至削了他的兵權(quán),逼他分給其他的花姓人。
花萬里就這么認了。
所以,霍九弈才敢對花家下手啊。他覺得花萬里除了引頸就戮,別的什么也做不了。
結(jié)果就是花萬里一殺成名,之后還借著霍九弈的手筆,暗中害了花家的其他幾人,把所有的兵都趁機霸占了。
皇帝把他的兵權(quán)分而化之,他又借著在外的機會把兵都給奪了回來。
一犬,吞天,成虎。
而霍九弈當時只是想陷花家一敗,根本沒對姓花的下手,只要花家這幾路都敗了就行了。
結(jié)果現(xiàn)在除了花萬里,其他姓花的都死了。
霍九弈就知道事情變得不妙了。于是迅速退走,帶著兵四處躲藏,直到找到欒安,才停了下來。
他跑得很及時,因為花萬里顯然打算一戰(zhàn)成名。一個將軍,有時不必打上百場仗,一場就夠了。花萬里也是這么打算的。他要這一次就把他的名聲打出來。
后來花萬里所過之處,平白冒出許多“敵將”、“敵軍”、“敵寇”。那些本來不過遞一封辭表說不要當官的城池,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不尊圣旨,意圖反叛的賊子。
花萬里就帶著兵把所有的城都打了過來。
他所過之處,盡皆伏首。
最后被他打過的城足有十五座,而不是原來的八座。因為據(jù)說這些城也有人“從賊”。他就索性都打過去了。
如果霍九弈現(xiàn)在還在外面,早晚要跟花萬里遇上。連其他姓花的都沒放過,更不會放過他了。
花萬里確實把名聲打響了。
現(xiàn)在整個大梁人人都聽說了花家神將之名,神武如火,星星燎原。
叫霍九弈羨慕不已。
可他也沒辦法。
他和花萬里或許兩人在帶兵打仗上沒有什么分別,甚至他覺得自己比花萬里更擅長帶兵,因為他會走路時就在軍隊打滾了,他可比花萬里這個只會紙上談兵的家伙強得多。想一想他們剛出征的時候,花萬里竟然真以為跟那些城談好了就萬無一失了?這樣的弱將,如果不是他事后醒悟能翻身,不然也早晚成了別人的槍下之鬼。
但他們差在兩個地方。
一個就是花萬里姓花。所以皇帝就信他。而他霍九弈就算站在皇帝面前,皇帝也不敢把兵給他帶。
第二個,就是花萬里背后站的是皇帝,他背后不過一個陶然。
花萬里敢拿著圣旨殺人,皇帝哪怕被他陷于不義之境也只能選擇保他。而且說不好,皇帝萬一覺得他這一戰(zhàn)打得頗有氣勢,說不定反而會對他另眼相看。
霍九弈就不敢像花萬里這樣殺出一條路來。
異地而處,花萬里敢焚城立威,他就不行。他這么做了,陶然保不了他,皇帝只會殺了他以平息事態(tài)。
所以從一開始,他只能讓花家慘敗。
花家慘敗,才顯得他勝了。花家只要不敗,他就是勝了,也沒有功勞。
現(xiàn)在花萬里翻身了,他就更不能回鳳凰臺了。回去后,陶然只會怪他,皇帝更不會對他有絲毫好感。他回去后,手中的兵就不歸自己了,一定會被陶然奪去給別人,他自己只怕跪在陶然面前舔他的腳底,他都不會給他一條活路。
所以,他才只能蝸居在這欒安城,娶謝家之女,日后,就安心當謝家之婿吧。
但霍九弈沒安逸多久,常到欒安的商人就送出了一則消息。
外面,花大將軍在找霍九弈。
據(jù)說花大將軍聽到一個消息,說霍九弈被人害了,當即痛哭不止。
因為花大將軍與霍九弈是同袍之情啊,兩人都是領(lǐng)了圣旨出征的。
然后,跟花大將軍一起出征的其他花家人都死光了,花大將軍為了替這些人報仇那是上刀山,下油鍋,都再所不惜的。
同姓的兄弟報了仇,異姓的兄弟不能忘了啊。
如果霍九弈被人害了,不管是被誰害的,他花萬里都要替霍九弈報仇啊!
當然,霍九弈現(xiàn)在肯定是被害了的,說不定已經(jīng)死了呢,就算不死,也一定被奸人給關(guān)起來了,受遍刑罰。
為什么?
因為他要是好好的,為什么不回鳳凰臺呢、
所以他肯定是被害了。要么已經(jīng)死了。
不管是被害還是死了,花萬里都立誓要替霍九弈報仇啊。
所以他現(xiàn)在就先公告天下人,他要替霍九弈報仇了,害了霍九弈的賊子們,要小心了!
這消息傳到欒安,謝家就嚇了一跳。
人過留聲,雁過留影。何況霍九弈帶著近四萬人到欒安來,不可能經(jīng)過的村鎮(zhèn)沒有一個看到的。
花萬里找到欒安來就是個時間問題。
以花萬里這段時間闖下的名聲看,他絕不會客客氣氣的,跟謝家有商有量。
說不定欒安就要變成花大將軍戰(zhàn)績中的一座城了。
謝家的選擇也很簡單,直接找上霍九弈,對他說:你走吧。我們送上錢糧,你趕緊帶上走吧。
倒是沒人相信霍九弈跟花萬里真有什么情誼。都覺得霍九弈這回性命難保,只怕他連累了欒安,連累了謝家,所以催他快走。
霍九弈也沒什么好說的,退婚,走人。跟謝家算是好聚好散了。
謝家也很感動,而且勉強有點愧疚,也覺得這霍九弈挺講義氣的,關(guān)鍵時刻沒有連累他們,算是個好人了。
可是好人又有什么用呢?花萬里那么兇,他們只能送好人去死了。
霍九弈帶兵走了,結(jié)果身后跟上來了一個人。不是差點嫁給他的謝氏女,而是謝尚。
謝尚帶了幾個隨從,包袱一裹就追過來了。霍九弈既笑又嘆,“早知你不安分,家里的好日子不過,跑出來干什么呢?”謝尚比霍九弈還年長幾歲,反問他:“你怎么不在家里過好日子呢?”
霍九弈在家里沒仗打啊。讀一肚子兵書,做夢都在排兵布陣,結(jié)果夢醒之后,家里仍然只叫他讀書,最多與家將玩樂,卻不肯放他出去,真的領(lǐng)兵打仗。他自習得百般武藝,除了在家里自娛自樂之外,半點用也沒有。
他在謝家躲了半年,跟謝尚幾番推心置腹,曾感嘆道:“祖上以兵為生。到了現(xiàn)在,卻只要通讀兵書就是不忘先祖了。何其可笑?這兵,難道是在書上就能會的嗎?”
謝尚比他還不如。
欒安不算小,日子過得也平靜安祥。謝尚卻一直想要去鳳凰臺一展所長。
他早年游學,曾到鳳凰臺。先到徐家,欲拜徐公而不可得;后至陶家,欲拜陶公也不可得。在鳳凰臺蹉跎數(shù)年后,只得回到欒安,在家中做事。
霍九弈來了以后,他既佩服,又羨慕。見霍九弈被謝家趕走,哪怕明知是一條死路,他也忍不住跟了上來。
謝尚道:“我今日出來,哪怕太陽落下時就會死,也此生無憾了。”
兩人惺惺相惜不過半天,真有兵馬從遠處逼上來了。
此時前無城,后無村,沒有樹林、山脈,眼前只余一片平坦。
霍九弈二話不說,把謝尚提到自己馬上來,囑他抓好,加緊一鞭就帶頭向前逃去。
不知來的有多少人,是什么人之前,只有逃是最省力的。
兩邊一逃一追,折騰到天黑了,霍九弈卻看到對面不遠處亮起了一叢叢的篝火。
霍九弈只嘆命該如此,放下謝尚,“躲到后面去,或許可以保住性命。”
謝尚一身狼狽,趴在地上動彈不得,站都站不起來,他剛才一路都是趴在馬背上過來的,現(xiàn)在只覺得五臟都要從嘴里吐出來,聽了這話還要擺手,趴在霍九弈的馬蹄旁,艱難道:“不,不……”
霍九弈策馬跳過他,走到前面,高聲喊:“霍九弈當面!何人在此攔我去路?報上名來!!”
遠處,一個蹄聲漸近,近處,火炬高舉,映出此人面容。
霍九弈驚訝的發(fā)現(xiàn),竟然像是一個山匪,頭發(fā)亂糟糟的披在身后,胡子蓋住了半張臉。
“姜武。”姜武一手持矛,指著面前地下說:“跪下伏首,饒你性命。”
霍九弈當然不甘心就這么死了。他出來十年,第一次帶兵,一場勝仗沒打過,要是就這么死了,那他眼睛都閉不上。
他說:“我要見花萬里。”
他愿在花萬里手下當一個小將,只要他能繼續(xù)領(lǐng)兵打仗。
他說出來后,那人身邊的人竟然在笑。
姜武笑著搖頭:“他不在此。只有我。”
霍九弈領(lǐng)會到了什么,試探的問:“姜將軍不是花家部將?敢問將軍護衛(wèi)何城?”
姜武:“公主城。”他打量了霍九弈,“我為我主招降你,你可愿降?”
霍九弈滾下馬來,伏首在地:“愿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