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了一晚上,阿陀頭腦昏沉的去睡了,連僅剩的擔憂和不安都顧不上了。
衛(wèi)始則對阿陀這一年來受到的教育有了一個大致的概念,總而言之,就是忠,上忠君父,下忠黎民,不說割股奉母吧,也差不多了。
曹非這是覺得阿陀一身反骨,要把他給教成魏之忠臣啊。
既是魏臣,自然不管魏王如何對待他,是不是叫他做太子還是不讓他做太子,他都要心甘情愿的接受,如果日后上面的人換成了他的異母弟弟,那阿陀也不能有絲毫不滿和不平,反倒應該一心一意的輔佐才對。
可惜,他教阿陀是把他當太子教的。什么是太子呢?國之儲君。既是君,就不可能甘為人下,更不可能聽一個臣子的教導。臣子的作用是輔佐,如果君從臣念,那是本末倒置。
衛(wèi)始既沒教他忠于魯國,也沒教他忠于魏國。他從一開始,就教他要忠于自己。
所以,阿陀發(fā)覺魏王不可能以他為太子,他在魏國繼續(xù)待下去也不會有好下場。現在年紀小,曹非和他躲在深宮中,還不會有人在意他。等他長大了,或他的弟弟們長大了,就會覺得他礙事了。到時他手無寸鐵,只能引頸就戮。
所以他才會跑回來。
他跑對了。
他的魏太子之位,在魏國難如登天,在魯國卻輕而易舉。
天光大亮,船也靠岸了。從這里換車去樂城。
阿陀伸著懶腰從船上下來,人還有些晃悠。包包從頭到尾扯住他的衣解,下來沒走兩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地在晃!”
阿陀說:“等它不晃了,你再站起來。”
衛(wèi)始也下來了,道:“來不及吃飯了,一會兒帶幾張干餅,上車就著醬菜吃吧。”
阿陀吸口水:“爹,我想喝豆?jié){!甜甜的!稠的!加了米的!”
包包沒少聽阿陀說魯國美食,聞言就咽了一大口口水。
衛(wèi)始笑道:“等上了路,路邊看到有人賣就去買一甕吧。”
從人趕來車馬,車已經收拾好了,阿陀把還在暈的包包抱上車,自己也爬上去,此時阿笨等人才從船上下畫。
他們都是頭一回坐船,還是夜船,昨晚上沒一個能睡著的,船一直晃,全都覺得自己會掉到水里。
衛(wèi)始候在車前,見到阿笨就上前行禮,請公主上車。
乳母道:“公主從未出過遠門,如有失禮之處,還望大夫多加提點。”說罷就命宮女送上禮物。
衛(wèi)始的從人收下禮物。衛(wèi)始道:“公主不必擔憂,面見我國公主時,我會在一旁的。”
阿笨在船上發(fā)暈,下了船后覺得在地上也暈,可眼前的一切叫她忍不住:“怎么這么多人啊?這是樂城嗎?”衛(wèi)始道:“這不是樂城,這是樂城之下的鳳城。”
他們并沒有進鳳城,鳳城還在遠處。他們身處的地方是漣水河口,又稱小河關。
河關上下全是繁榮的市集,大小商家的商鋪、草棚子,擠得滿滿當當的。
最多的就是雇人、雇車、雇馬的商家。
還有賣成衣、吃食、洗澡、梳頭、梳妝……等等。
一行人上了車,由護衛(wèi)頭前開路,披甲武士手持刀劍在后護持著,走過空曠的用來卸貨的廣場之后,就進入了市場中。
兩邊的店鋪并不敢上前兜攬,只敢大聲吆喝。
“有豆?jié){!炸香云!狗頭丸子!香的、咸的、酸的,都有!”
“有現制的衣服!褲子、鞋子、裙子、帽子!現改現制!”
“要洗澡嗎?洗頭簡單!就在店里洗!吃頓飯的功夫就洗完了!給您梳個高髻!頭油各種香味的都有!梳子都是干凈的!還有早上剛采下來的花呢!”
阿陀是半刻也等不得,探頭出去喊:“鮮煮的豆?jié){來一甕!加谷米的!”
食鋪里的人連忙喊道:“就來!客官要吃點什么?有煮雞蛋!炸雞蛋!咸雞蛋!圓餅、干餅、煎餅、烤餅、燒餅、魚醬、蝦醬、還有腌香云!”
衛(wèi)始伸頭出去說:“都來點。腌香云來十塊,多添香油。”
食鋪的人立刻就把煮豆?jié){給提過來了,提著捧著擔著,還多送了幾道腌菜,“都是新腌的,自家做的,客官隨便嘗嘗吧。”
后面的車內,阿笨也看到了,本來暈得什么也不想吃,此時也饞了,對乳母說:“咱們帶錢了嗎?”
乳母和宮女身上都藏了些錢,但那都是防備萬一,不能現在就花光了啊。
乳母勸道:“公主不是頭暈嗎?先歇一歇,在路上就別吃了。”
眼見著食鋪過去了,阿笨的一雙眼睛都拔不出來了。
此時前面車上跑過來一個從人,問她們:“仲夏公主是否饑餓?可愿嘗嘗這魯國民間小吃?”阿笨口水流了三尺長,面上端著,“也好。”
從人就去買了,一樣買了點,跑著給他們送來。
阿笨就記著那個腌香云,問:“哪個是腌香云?這名字一聽就雅致得很。”
從人笑道:“腌香云聽著雅,吃著不雅,小的就沒買。只怕仲夏公主是吃不慣的。”
阿笨頓時十分失望,一直到樂城還掂記著這個腌香云到底是什么味的。
不過將要第一次見到摘星公主也讓她坐臥不寧,此時不管是情如母女的乳母還是像姐妹一樣相伴長大的宮女都沒辦法教她怎么做,她只能自己去。
她怕得發(fā)抖,不得不把兩只手藏在袖子里,緊緊抵住心口,不停的深呼吸。
她開始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要怨阿陀了嘛,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見過摘星公主就行了啊。
前面的車里,阿陀緊張的不停的看衛(wèi)始。
衛(wèi)始不管他,一直閉目沉思,等到蓮花臺就在眼前時,他才回頭看了阿陀一眼,嘆道:“不要害怕。公主早就知道你,不會突然將你拿下送給魏國的。”阿陀被說中心事,擔憂道:“真的不會嗎?”
“不會。”衛(wèi)始搖頭。他都能想明白的事,公主必須早就了然與胸了。公主能讓他公然把阿陀帶回來,應該存了收留阿陀的心意。但是在這之前,公主需要先親眼看一看阿陀。
他不能再給更多提示了。讓阿陀什么都不知道的去見公主是最好的。
到了宮門,衛(wèi)始下車來,阿陀和包包也都下來。宮外的車不能駛進宮內,它們帶著泥的輪子會弄臟宮中的地板的。
宮車已經停在一旁等候了,四面掛著簾子,小風一吹,輕飄飄的飛起來。
衛(wèi)始上車,叫阿陀和包包也上來,與他同座。
另一駕宮車當然是給魏國公主準備的,但只有公主能乘上去,乳母等都沒有與公主同乘的資格,他們只能靠自己的雙腳走進去。
這一行人出現在蓮花臺上,當然引起許多注意。往來的士子、公卿、宮女、侍人全都好奇的注視著這兩駕車和那許多隨從。
前面那一駕上坐的人是衛(wèi)大夫。雖然不知此人從何處冒出來的,但他是在龔相手下任職,與另一位姜大夫一樣,都是龔相身邊的能人,不容小看。
不過有傳言,姜大夫舊稱蟠郎,衛(wèi)大夫也曾是公主侍從。龔相選此二人為官,是在向公主示好。
但有人駁斥道,公主天資神縱,非凡人。所以公主身邊必有能人相伴,又怎知這二人不是能人呢?蟠郎確實容光出眾,但人家也未必只有一張臉吧?說不定人家也很聰明能干呢?
既然龔相將這二人選□□任為大夫,還委以重任,更說明此二人能力出眾,公主眼光好啊。
外人說得再多,也不妨礙衛(wèi)始和蟠兒做事。這回人們看到衛(wèi)始身前帶兩個小兒,身后的車中坐一女子,車駕旁隨從眾多,不免都好奇起來。
不過看他們是往摘星樓去,只好打消念頭。說起來,大王的金潞宮和北奉宮倒是人人可去,公主的摘星樓卻沒那么好進。
摘星樓名不虛傳,叫初次見到的阿陀、包包、阿笨等人都看傻了眼。此處不管是樹是花,是屋是殿,都拱衛(wèi)著中間的摘星樓。
時值盛夏,水道上都盛開著無數雪白的蓮花,巨大的荷葉擎著巨傘,有的甚至伸到了中央的道路上。
阿陀跟在衛(wèi)始身后,眼也不睜的看著周圍,潔白的道路上,伸出水道的蓮花和荷葉,前方中央高聳的摘星樓。
他在魏王宮中都沒有見過這么美麗的宮殿。
說起來,魏王宮中最為稱道的好像是魏王殿前的那只巨石鼎,據說堪比金石,拿斧頭劈都劈不出一條痕跡,用烈火去燒也不見一絲焦黑。
魏人提起都一副了不起的樣子,他卻覺得根本比不上眼前這座摘星樓。
水道下還時不時的浮上一兩個人,嚇得阿笨一蹦一跳的,仔細一看,原來是宮人,有男有女,他們在水道游水乘涼,借著荷葉遮蔭,別提多逍遙自在了。
她還看到兩個女人抱住一個男人,三人一起接吻。
阿笨不敢再看,快步過去。
阿陀看到阿笨的表情,也看過去,立刻眼睛瞪大了,扯著衛(wèi)始的袖子問:“爹!爹!你看!”
衛(wèi)始掃過去一眼,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有什么好吃驚的?公主有神職,保佑愛情,可令人著迷,男女在公主座下相愛,可令愛情長久。”
阿陀目瞪口呆:“真的嗎?”爹不會騙他,不想到摘星公主竟然有神力!
衛(wèi)始點頭:“自然是真。”
阿笨也聽到了,悄悄問乳母:“沒想到摘星公主竟然如此神奇!怪不得她會當皇后!”
乳母見是魯國大夫所言,信以為真:“公主一定要好好求摘星公主庇佑,方可得到寵愛。”
乳母等人不能進殿,只能在殿外等候。
阿笨就跟在衛(wèi)始身后進去了,見阿陀一直走在前面,更加相信他曾經見過摘星公主。他還說摘星公主喜歡聽人唱歌、跳舞,要不然一會兒她給摘星公主跳一支舞好了,希望公主會喜歡!
侍人看到他們進來,過來笑著說:“衛(wèi)大夫到了,請稍等片刻,容我上去通報。”
衛(wèi)始說:“有勞。有人在公主這里嗎?”侍人說:“蟠郎在,還有大將軍也在。”
侍人很快回來,請衛(wèi)始帶魏國太子和魏國公主進去。
阿陀深吸幾口氣,正努力鎮(zhèn)定,身后的阿笨又驚道:“你不是不是大公子嗎?!”
阿陀臉上的紅腫昨晚用了藥,已經好些了,就是還看不清眉目五官,他回頭道:“姑姑,我可從未騙過你啊。”
阿笨說不出話來,迷迷瞪瞪的跟著上去了。
上到二樓,阿笨抬頭去看,見欄桿上倚著一個女人,她的頭發(fā)還不到腰間,編成兩根辮子,額頂戴一把玉梳,玉梳上飾飛鳥鮮花,潔白如云朵。
她眉目間透著一股逼人的氣勢,叫阿笨不敢多看,連忙把頭低下來,只依稀記得她的皮膚很白,眼睛很亮,眉毛細長,唇上點了胭脂,鮮紅欲滴。
她穿一件白色紗裙,那紗裙叫她的肌膚襯的都發(fā)黃了,頸間胸口透出的白色肌膚像玉一樣美。
她的腳……她的腳踩在旁邊一個人的腿上,粉白的腳趾踩在藍色的袍子上,顯得腳趾更加粉白可愛,袍子的藍色更加明亮。
阿笨的臉上不免燒紅起來。
姜姬看到衛(wèi)始,招手叫他過來,再掃過阿陀與阿笨,笑道:“終于見到太子與公主了,快請坐下吧。”
姜武盯著阿陀看了兩眼,招手道:“太子請過來坐吧。”
衛(wèi)始坐在下首,阿陀無法,只得上前坐在姜武旁邊,阿笨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該坐在哪里了。實在是摘星公主左右已經坐滿了人了。
這時,一個人站起來,過來扶著她道:“公主,請坐到這里來吧。”
“多謝!”阿笨連忙抬頭道謝,一抬頭就傻眼了。
蟠兒笑道:“公主請。”
阿笨如踏云間,坐下來后才發(fā)現她和摘星公主離得好近!連她頰邊的發(fā)絲都能看清!
摘星公主靠過來,笑盈盈的問她:“你叫什么名字?”阿笨立答:“阿笨!”
姜姬粗通魏語,一時以為自己記錯了,這該是另一個意思,鄉(xiāng)音哩語?
但看阿笨答完臉就紅了,她牽著她的手笑道:“我也有個小名,說給你聽啊。”
阿笨抬頭,“姐姐小名是什么?一定比我的好聽。”
姜姬笑道:“叫……”她看了眼姜武,“叫米兒。小時候吃不飽肚子,就起了這么個名字。”
姜武抬頭看過來,眼神復雜。
阿笨已經歡樂的叫起了姜姬的小名了:“米兒,米兒,好好聽!比我的好聽!我小時候學不會說話,奶娘才給我起了這么個名字。”
姜姬溫柔問:“奶娘跟你一起來了嗎?”阿笨點點頭。
“真好。”姜姬難掩羨慕的摸了摸阿笨的臉蛋,“那就一起去鳳凰臺吧。你乖乖聽話,我會好好待你的。”
阿笨連忙保證:“我一定聽話!”
姜姬在見到魏國公主前設想過許多,見到后就都不必用了。
這個公主,生于深宮,長于深宮,竟然養(yǎng)得這么天真,真是幸福得叫人嫉妒。難得看到這么一個天生幸福的人,她也不忍破壞這份幸福,反倒想看著她長長久久的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