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離從來沒來過鄭國,所以漆鼎才會讓兩個來過鄭國的堂親一起過來,但這回鄭國的變化讓這兩個人也摸不著頭腦了。
斷糧十天后,兵疲馬乏。
為了偽裝成商人,蟠郎替他們準備了許多可以用來換糧食的鹽土和絲絹,現在他們對著這些不能吃的東西,心如油煎。
這一路上,本該有村莊的地方全都成了空屋,村里的人有逃走的,有被強盜襲擊后殺光的,也有被抓丁后抓光的,甚至還有犯了法被砍頭的——原因是他們把糧食擅自賣給了過路的商人,而沒有賣給城主指定的商人。
哪怕是小一點的城鎮,或者家族聚居的塢堡都在加高城墻,利矛尖刀。
理所當然的,他們都拒絕了外來的商人。
漆離他們本來打算假扮成商人進城打探消息、里應外合的,現在全都沒了用武之地。
“只能硬來了。”漆離嘆道。
七千人看著似乎不少,但攻城絕對不可能,哪怕是小一點的塢堡,里面藏了多少人,藏了多少武器、糧食,他們都不知道。
另兩人道:“公子不要著急,我們人少,不如先趨趕一些流民為我所用。”
鄭國現在到處是強盜,幾乎每個城池的城墻外面都高高懸掛著一排人頭,每天都能從過路的人那里聽說某處的強人帶著同伙從死牢里逃出來了,抓都抓不完。
那個只帶著兩個隨從的老商人慢吞吞的說,“怎么可能抓得完?他今天抓十個,明天野地里又冒出來二十個。都是沒飯吃的人,餓著肚子,除了去搶,他們還能怎么辦?”
這是大實話。
糧價的高漲最先受到影響的就是普通的百姓,不管是居住在城外的村民,還是城里勉強糊口的小百姓,他們多數家中既無錢,也沒有太多的存糧。糧價上漲,再加上根本買不到,讓他們馬上受到沖擊。
有典家賣女的,也有全家餓死的,除了這些引頸就戮的,剩下的就去當強盜了。
各城嚴陣以待不是防商人,防的是那些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強盜。
陸縝在鄭王殿上大聲道:“大王,再不早做決斷,鄭國必亡!”
鄭王倒抽一口冷氣,這話當著滿殿公卿的面說,一定會被后人記下的!
這等于是說他這個大王毀了鄭國!先王那么荒唐,鄭國都能好好的傳到他手上,現在他連個太子都沒有,鄭國就要沒了嗎?
他神色一動,下面就有人替他反駁鄭縝:“鄭縝!你危言悚聽!膽大妄為!還不快跪下請罪!”陸縝不跪,還是站在鄭王面前,侃侃而談。他從外地商人涌入鄭國哄搶鄭糧說起,道鄭王那時就該察覺到不對,應該早做防范,結果鄭王沒有;
“外人怎么會替鄭國著想?他們買走的糧食是鄭人口中之食!殿下諸位,只看到金銀,卻忘了糧食是怎么來的吧?那是要花一整年的功夫才能種出來的活口之物!沒有糧食,在座諸位就算滿身錦繡也依舊要餓死!”
鄭王還是不說話,底下仍舊有人反駁。
“糧食每年都會種出來,只是一年沒有吃的,有什么要緊?難道這些人家里連一年的糧食都沒有嗎?可笑!”一人說。
陸縝聽了他的話,目眥欲裂,仰頭大笑,笑得滿殿寂靜,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在回蕩。“世上如你我一般高屋華廈的人有多少?外面的百姓難道家家都有良田千畝?仆婢百人?一年的糧食?百姓家中有一月的糧食已經算是富足了!但現在城中百姓已經斷糧七個月了!外面更多貧戶斷糧九個月的也不在少數,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盜匪出沒?他們都是餓著肚子的百姓!”
鄭王看無人能擋住陸縝,只得繼續聽他罵他。
陸縝道:“大王第二錯,就是在國內糧價攀升之時,沒有及時遏制!”
這回,還是有人出來替鄭王說話,“大王憐惜百姓,早就命人傳令下去,各城糧鋪不能不賣糧給百姓,一人一天可得一斗糧啊。”
底下的人紛紛附合,“一斗糧,一人一天難道還不夠吃?”
“陸縝,你為了揚名,如此逼迫大王,良心何在?”
鄭王在上面,面色稍稍放緩。
陸縝等他們罵完,道:“一人一天可得一斗?那大王知不知道,就在您的王城之下,望仙城中,全城一百四十八家糧鋪,每天只售八十斗糧?也就是說,這一百四十八家,按每天八十斗的份量售糧,也只夠一萬余人飽腹。而且,糧鋪收糧用大斗,賣糧用小斗,一斗不過以前半斗的份量。敢問大王,望仙城中,百姓只有一萬余人嗎?”
鄭王瞠目結舌:“……孤、孤不知道他們竟然敢這么干啊。”
陸縝抱拳行禮,竟然還安慰鄭王:“大王不必驚訝,他們能每天拿出八十斗來,已經算是有良心的了。望仙城下的幾個城里,連八十斗都沒有。而且價格奇高,百姓們買一斗糧,倒要掏一匹布的錢呢。”
歷來都是布貴糧賤,現在反過來了。
這種安慰還不如不安慰。鄭王的臉孔紫脹起來,怒道:“……這些人、這些人竟是把孤的話當耳旁風嗎?”他一腳踢翻榻邊香爐,殿中陡然落針可聞。
“全都該殺!”鄭王陰森森道。
殿中人噤若寒蟬,他們看到陸縝還在說個不停,都想把他拉下來叫他閉嘴。
陸縝就跟沒發現鄭王在發火一樣,繼續道:“賣糧給商人可以賺錢,賣給百姓,雖然價格已經比以前高出許多,在他們看起來,還是吃了虧的。所以,只能辜負大王了。”他還狀似遺憾的嘆了口氣,好像在叫鄭王不要太難過,這是沒辦法的事。
殿上的人就看著鄭王的火氣被陸縝越拱越高,最后實在忍不住,硬是把陸縝給拖走了。陸縝被人拖走后,鄭王也甩袖離去,殿上的人這才集體松了口氣,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悄悄的出了逍遙臺。
陸縝被人拖下臺階,兩人架住他,三人走到宮階前的玉橋旁,左右一張望,繞下玉橋,安靜的躲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就聽到橋上都是人聲,殿上的人此時都出來了,他們不敢在這里久留,會都腳步匆匆的出宮了。等人都走光后,三人才從玉橋下出來,又回到了宮殿里。
侍人正在等他們,“大王正在等諸位,快隨我來。”
三人跟著侍人,悄悄溜到了鄭王的寢宮偏殿,主殿那里,歌舞聲起,間或還能聽到女子的嬌聲,好像大王就在殿內。
但鄭王卻是在偏殿中等著他們。
陸縝一進去就跪了下來,不肯起身:“某冒犯大王,罪該萬死。”
鄭王連忙親自起身過來扶他,“卿卿對孤忠心一片,何罪之有?”
他牽著陸縝,一起回到榻前,要拉陸縝與他同座,陸縝再三推辭,最后還是被鄭王給硬拖著坐了下來。
陸縝坐下后,鄭王又替他倒酒。
剩下兩人就坐在下首,含笑看著這君臣親密無間的一幕,感嘆不已。
酒過三巡后,鄭王道:“如果不是卿卿闖進孤的殿中,把外面的事都告訴孤,孤還被他們蒙在鼓里呢!”
陸縝是平城陸家之子。在商人前來收糧的時候,陸家一開始也沒有發現問題,但等糧價升高,百姓們為了賺一點差價,紛紛把手里的糧食都賣了出去,到了該交稅的時候,他們交錢,而不交糧。
這本來是件好事,但后面就越來越糟了。
賣光了家中糧食的百姓都打算去別的地方買糧,哪知外面處處都沒有糧食可賣,他們手中捧著錢,卻換不來家人活口的糧食。
當路邊出現餓殍之后,平城就出現強盜了。
官差們卻發現被搶走的人家,米缸是空的,房前瓦下藏著錢,強盜們闖進來殺人,卻沒有花時間找錢,而是搶空了糧食。
最后抓到的人要么是本村的,要么是鄰村的,都離得不遠。正因為是熟悉的人,才知道一個村里誰家有糧。
陸家把強盜都砍頭示眾了,結果城里的強盜不減反多起來。
終于有一日,一戶人家,家仆勾結外面的強盜,闖進來把一家老小全都殺光后,搶走了這家的糧食,跑了。
這回,家仆落網了,因為他家是本地的,他拿了他那份的糧食后,先回家送糧了。一條街上家家戶戶都在餓肚子,這一家突然有吃的了,他兒子在某某家干活,那一家前兩日被強盜破了門!
如此才抓捕歸案,等他交待完,砍了頭,陸家才察覺平城出事了。
經過一番爭斗后,陸家強勢要求平城緊閉城門,拒絕外商入城,進城來的商人可以在此地賣糧,卻不能收糧,一旦發現有外面來的商人收走了平城的糧食,立刻抓捕,抓回來就殺掉。
度絕商人后,陸家領頭,讓平城各世家拿出糧食來,賣給百姓。
百姓無錢的,以工抵債,愿意自賣的也可以。
但此時就有人說,平城的糧食也不是永遠吃不完的,田地都在城郊,明年開春不種地,明年怎么辦?大家一起餓死嗎?
這不是平城一城的事,這是整個鄭國的事。平城安泰了,外面還是一樣混亂,早晚平城也會跟著毀掉的。
陸縝就一馬當先的來到了望仙城,見到了鄭王,將外面的事合盤托出,跪地求鄭王救一救鄭國。
鄭王聽了以后,先驚后悲,最后痛哭道:“不是孤不想救鄭國,而是……無能為力啊!”
他也早就發現了不對,甚至還做了一場戲,但他在宮中發脾氣發了一個月后,有人就送來了他愛吃的谷米,卻絕口不提那些事。
他身邊都是各城世家之子,不是沒有人想助他一臂之力,可這些人傳信回家,卻都如石沉大海。
利字當頭,那些人怎么肯放棄眼前的利益呢?
鄭王不能沒有由頭亂殺人。陸縝就以身試法,把這柄刀遞到鄭王手中。
只可惜,這把刀遞上去后,他就永遠沒有前程可言了。
酒到后半,鄭王灑淚當場。
他可惜陸縝的人才,卻不能用他。
陸縝在殿上的話已經得罪了所有的世家,今天殿上的人,會把陸縝的話傳出去,鄭王要“殺人”,這也會歸結到陸縝的頭上去,哪怕人人都知道,鄭王只是在串通陸縝作戲,可如果沒有陸縝,鄭王就束手無策。
“卿卿走后,孤再不能安枕!”鄭王握住陸縝的手不肯放。
殿外月明星稀。
陸縝也紅了眼眶,跪下給鄭王狠狠磕了幾個頭,再抬起來,額頭都滲了血,“大王,今日之后,必用重典!才能扶傾倒懸!”鄭王重重的點頭。
陸縝道:“凡不從大王者,殺!”
“強盜,殺!”
“捂糧惜售,哄抬糧價,倒賣鄭糧的商人,殺!”
“非鄭商者,殺!”
陸縝再次拜下去,“大王,縱使血流成河,大王王位穩固,方是鄭國之福,鄭人之幸!”他淚流滿面,“某在平城,等著大王揚威四宇的好消息!”他呼的起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鄭王哀號一聲,跪倒在地:“卿卿!卿卿!卿卿!!”
那兩人要負責把陸縝平平安安的送回平城,三人快步走下宮階時,還能聽到殿內大王的哭聲。
卿卿之聲,不絕于耳。
一人對陸縝道:“大王愛你入骨,你這一走,大王身邊就沒有人了啊。”
另一人也感嘆,“今日才知什么是君賢臣忠,君臣一心!”
陸縝臉上的淚還沒干,腳下一頓,嘆道:“本想再跟大王說一說魏國的事,眼下卻是沒機會了。”他覺得說是魏國派人來收糧才有鄭國今日的劫難有些不太對……
那兩人一起勸道:“你與大王,終有再見之日!不要難過了,快走吧,再遲就會被人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