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里吧。”漆離望著前方的一個隱隱約約的塢堡下定了決心。
他決定要帶人攻下這個塢堡了。
他們這段時間一直在餓肚子,士兵們甚至冒險掏了一窩狼崽,又趁母狼帶著狼群回來時打了個措手不及,算是吃了最滿足的一餐。剩下的時間,他們也只能射射天上的鳥,掏掏掏地洞里的蛇了。
經過的幾個村莊也都進去搜了,多多少少搜出來了一些糧食。
他們這么一大伙人到哪里都很顯眼,這段時間也有人前來投靠,關于這個塢堡的消息就是當地人來投靠時送來的。
據說這個塢堡是當地一個望族祖傳的,每一代都會重修城墻,深挖地道。最叫人心動的是,這種家族堡壘一般都會藏很多糧食,家族人數多達幾百人的,藏糧甚至會高達上千石。
這足夠喂飽漆離手下的這些人了。
到現在一座城都進不去,一粒糧食都買不到,漆離不得不挺而走險,冒險去進攻一座事先完全不了解的塢堡。
但此時此刻,他身后的七千人需要一個刺激。一個目標!一個告訴他們,只要打下來就有糧食吃的目標。
如果繼續在荒野中漫無目的的游蕩,軍心就散了。
黎明時分,在換崗的人心最放松的時候,數千支火箭從城外射了過來,星星點點的落到了城堡里。
城門上的守衛愣了一下,才立刻沖向銅鐘,當急促的鐘聲響起,城中還在睡夢中的人們才猛然驚醒!
“敵襲!!有敵襲!!”
漆離站在十里外的山坡上,看著被他的兵驅趕著的流民從側面往塢堡跑去,他們像一群惡狼,跑到塢堡之后就手腳并用,巴住磚縫往上爬。
正面則是他的士兵在往里射火箭。
“如果這座堡里有投石機就好了。”漆離感嘆。投石機可以投火油罐,那樣放火是最快的。
流民們相信了他們說的,他的人會在前面用火箭吸引堡里人的注意力,流民們趁機潛入堡中,只要把門打開,放他們的人進去,到時大家可以平分糧食。
但事實上,這群第一批沖進去的流民是用來消耗城中力量的,而且,他還想看看這座城里有沒有烽火,如果有烽火,就意味著離它不遠處還有別的堡壘與它守望相助,那今天就可以先撤退,調查得更清楚之后再來。
流民們的尸體不停的從城墻上掉下來,他們都是爬到城墻上再被人用矛刺中扔下來的,但后面的流民仍然前赴后繼,不停的往上沖。
他讓人放出去的風聲果然有用。
——那個有很多存糧的塢堡被大盜盯上了!
——大盜要去搶糧吃!——我們也去撿便宜吧!
但來了以后,人是不會記得自己是來撿便宜的,他們只要看到別人在往前沖,就害怕自己不去就輪不上自己了,糧食要被別人搶完了。
等這些流民開始明白過來準備跑了,漆離早就安排好的另一隊從流民背后冒出來,驅趕著他們繼續往塢堡的方向前進。
“沒有烽火。”漆離看了半個時辰都沒見這座塢堡燃烽火,“可以攻了。”
鼓聲起!
在放火箭的士兵放下弓箭,抽出腰間的長刀,向前沖,一邊大聲喊著:“殺!”
“殺!!”
“殺!!!”
堡內,一個年約四旬的清瘦男子抱著懷中小兒,閉上了眼睛,“還能支持多長時候?”
滿面油汗血污的壯漢道:“那面沖上來了,我們沒有備下足夠的弓箭……大概,只有一個時辰。”
男子輕輕笑了一下,“足矣。”
他抱著瑟瑟發抖的小兒轉身回屋,拿出一面繪著圖畫的紙牘,這是從魯國流傳而來的東西,他一見就很喜歡,特意抄寫了一些詩歌給小兒啟蒙,詩詞配上圖畫,小兒以往一看到它就會高興的笑起來。
“今天,爹教你讀這一章……”男子溫柔道。
小兒剛開始還有些緊張,忍不住被遠處隱隱傳來的喊殺聲驚嚇住,不過一刻之后,他就沉浸在父親的講述之中了。
男子講了一會兒,從身上的繡囊里取出一塊硬糖塞進小兒的嘴里。
小兒沒吃過這種有一點點藥味的糖,初時皺眉,但想起是爹爹給的,就閉上嘴慢慢含著,糖漸漸融化,他嘗到了甜味合著一點點腥味。
小兒閉上眼睛,再也坐不住,慢慢往下滑。
男子語調輕柔,抱住小兒,慢慢的把這一個故事講完:“……然后,洛女看到梁帝已經清醒,才不得不放他離開。”
鄭國,望仙城,逍遙臺。
今日的殿上格外沉默。
鄭王高居其上,半閉著眼睛。殿內無人說話。過了一會兒,鄭王好像是剛剛睡醒一樣,動了一下,坐直身說:“孤小睡了一會兒,幾位,剛才可有什么高論?”
他轉頭望向旁邊的一個人。
那人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道:“南刑北鐘的鐘家,最后一支……被強盜給滅了門了。”
鄭王聽了險些要蹦起來,他張惶而不敢相信的掃視過殿上的人,所有人都避開了他的視線。
“真的?鐘鳴他……!孤記得他還有一子!難道連孩子都沒有逃出來嗎?!”鄭王急問。
底下的另一人搖頭,嘆道:“聽說強盜太多,鐘家的護衛不夠,鐘鳴怕破了堡再受辱,就帶著小兒一起自盡了。”
“天啊……”鄭王立刻就捂住臉大哭起來。
殿上頓時也響起了陣陣悲聲。
不少人都是真心的。
鐘家竟然被一伙烏合之眾的強盜給破家滅門,不亞于市井小兒殿上稱君,對他們來說,這就像天方夜譚。
難免心有戚戚,唇亡齒寒。
鄭王哭夠了,抹一把淚,悲哀的問殿下的諸君:“各位,事到如今,不能再讓鐘家之事重演了,如果有朝一日,爾等家鄉也有如鐘家的慘事發生……孤又有何面目去見上帝?去見列祖列宗?”
上回,陸縝給鄭王出主意讓他殺人立威。首殺就是在陸縝在殿上告過狀的那幾家糧鋪,大王發話,膽敢打折扣?難道不該殺?
但事實上這幾家糧鋪都是一家的,全都姓胡。胡氏也是鄭國的大家族了,多少有點傲王候的氣質。鄭王小時候要找先生開蒙,先王那時還不算太荒唐,就特意請了幾家人進宮,把小鄭王給拉出來給大家過過目,希望他能打動幾個人的心,被收為弟子。
鄭王知道,先王的想像中,他一出來,就該名動四座,請來的人都該看中他,都要他做弟子,最好再當著先王的面爭一爭,這才有面子。
結果不知是鄭王真的資質駑鈍還是當時座上的人都看不起先王——畢竟那時剛發生過王都改名、王宮改名這種丟人事——結果就是最后沒一個人愿意收鄭王當弟子,其中就有胡家的老太爺。
當時鄭王年幼,回去后很是哭了一場,深覺丟臉,直到現在想起來都難受得不得了。
后來先王還想把他親爹從墓里挖出來改名結果餓死了好幾個老臣時,鄭王還暗暗覺得解氣。
但胡家沒倒。先王修仙時,胡家沒靠過去,先王“升天”之后,鄭王繼位,對胡家這類樹大根深的世家也只能以拉攏為主。
他要是敢前腳殺了胡家糧鋪的管家,后腳,胡家那個九十歲的老太爺就敢上殿請罪。
這太難堪了。難堪的不是胡家,而是他。一個小小的糧店之事,也值得他大張旗鼓的殺人立威嗎?別人會說,要是大王對胡家示意一兩句,胡家自己就會把人綁來交給大王發落了。
但到那時,鄭王也只能對胡家客氣兩句,再把人放了。
照陸縝說的,第一個殺糧鋪主人,第二個,殺販糧最多的。
在鄭國的世家中,有幾家在這次倒賣鄭糧中賺得最多,也最不要臉!他們收走了所有糧鋪中的糧食,一粒都不賣給鄭國百姓;在他們轄下的村莊也不許賣糧,甚至有的擔心百姓們悄悄把糧食賣掉,就要求百姓們把糧食全都交上來,家里一粒都不許留。
這種惡人,也是造成鄭國百姓現在這個慘狀的原兇。
殺上一兩個,也好替鄭王揚名。
可鄭王擔心這樣一來,反倒會受到大多數人的反對。在他身邊的人幾乎都在這次販糧中得了利,利之一字,足以讓人弒君弒父。
他不想解決完這件事,天底下都成了反對他的人。
除了這兩個之外,鄭王覺得他國商人和強盜倒是殺之無妨。
他道:“諸君,可愿將爾等手中刀劍借孤一用?孤要殺光那些把鄭人的糧食偷出去的惡商!孤要殺光那些害得鄭人家破人亡的強盜!”
殿上的人都站了起來,對鄭王大禮參拜,齊聲應道:“愿為大王刀劍!披荊斬棘!殺盡惡徒!”
鐘家塢堡已經大開其門,地窖中的糧食都被搜了出來,源源不絕的運了出去。
漆離的人在內院發現了一對氣絕身亡的父子,漆離命人把他們安葬后,帶著士兵匆匆離開了。
但他們還是無處可去,只能回到之前路過的荒村棲身。
村民們都跑光了,只剩下幾間草屋。
士兵們用找到的破爛陶罐煮谷子吃,還沒煮熟就迫不及待的撈著填進嘴里。
籠罩在他們頭頂上十幾天的陰云終于散去了,看到那滿車的糧食,他們再也不必擔心餓肚子了。
草草吃過一頓后,漆離帶著人離開了此地,連夜往別處逃去。
他走的很及時,十天后,探馬回報說,鐘家塢堡那里流連不去的流民強盜都被殺光了。
“果然如此。”漆離道。
他的堂叔說,“公子,為防萬一,我們還是分開吧。”
漆離點頭,“就這么辦吧。”
于是兩邊分兵,漆離帶著兩百多隨從單獨上路,仿佛一個游學的世家公子。漆家另外兩人則帶著那七千人換別的方向走。
這樣一來,漆離就算被人發現,也不會有人懷疑他是鐘家塢堡的主謀,對他來說更安全,也更有利于他深入這些城堡之中,探聽消息。
漆離獨行不過幾天就撞了一隊精兵,兩邊短兵相接,萬幸沒打起來。那一邊派人來問好,漆離就下車相迎,他與其母相似,不怎么像燕人,就假稱自己是魏人。
“魏人?”來人笑道,“還未請教高姓大名?”
“不敢。”漆離笑道,“小姓離,離火之離。臨行前,先生贈字鳴人。”
來人也自報家門,然后想請漆離去家中作客,道:“公子雖然護衛精良,但好虎難敵群狼,近日野盜太多,我家主人正在掃平此處的野盜,公子不如在我家稍等數日,等這一片的野盜都趕走了再出發也來得及。”
漆離就欣然從命了。
他的車跟著這些人的隊伍回去的一路上,果然看到一隊隊的隊伍正在游弋,間或有抓捕到的衣衫襤褸、骨瘦嶙峋的強盜,被押往城外。
城外已經堆起數座京觀,人頭壘成了尖塔,那一片的地都浸成了黑色,連草都是黑的。
那個護送漆離的人輕快的說:“快殺光了,等這些強盜殺光,就不用再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