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龍回到了樂城。
“回來了?”蔣珍有些吃驚,放下手中的竹簡,“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上下打量了幾眼,擺擺手說:“去換身衣服,洗漱一下再出來。”
蔣龍行禮后退下,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跟他一起出去的侍衛頭領正在和他的從人雀峰喝茶。
雀峰幼時和蔣龍一起求學,兩人師從同一個先生。但雀峰家貧,在求學時他向先生坦言想成為蔣龍的從人,于是先生替他向蔣龍引見,蔣龍就收下了他。所以等雀峰從先生那里學成之后,就離家別姓,來了蔣家。他現在沒有姓,只有名,如果日后蔣龍對他好,也會賜他蔣姓。如果日后他離開蔣龍回到自己家里,也可以恢復舊姓。
雀峰道:“怎么?沒跟叔叔說話?”他起身去外面叫仆人送熱水和替換的衣服進來。
侍衛頭領也是蔣家教養出來的,他們和雀峰還不太一樣。他們都是從小由蔣家從人販子手中買來,或者是到村莊里去收來的孩子。收下他們的時候就是為了教導武藝,成為蔣家的武師。他們雖然有舊姓,但多數早就不認識父母了,更多的人的姓氏是賣了他們的人的。但他們并不會單只歸屬在某一房,在蔣淑還在時,蔣家武師全都是他的人。
但武師們也會有自己的選擇,平時更喜歡哪一個蔣家公子,更愿意在誰手下干等等。
侍衛頭領和他麾下的人選的就是蔣龍,他們也算是蔣龍的心腹了。
“公子。”頭領道,“我就是來給您說一聲,沒什么事,我就帶人回去了。”
蔣龍:“等等。”他讓雀峰去拿出一箱金餅,“給大家分了。”
這次他們跟著出去也算是遇上了一樁大事,不趁此時收買人心又要等到何時?
侍衛頭領猶豫道:“現在……”會不會有些明顯?如果只是護送公主去遼城,又怎么值得蔣龍重金相酬?
蔣龍搖頭道,“拿著吧。我現在無官無職,早被大王厭棄,不給錢,怎么會有人愿意跟我?”
侍衛頭領這才笑起來,特意出去喊了兩個人,大搖大擺的把這箱金子抬走了。
雀峰在人走了以后才趕緊問蔣龍,“出事了?”
這次去遼城,雀峰沒去。蔣龍留他在樂城打聽大王和蓮花臺的消息。
蔣龍沉吟不語,雀峰也不再細問,既然蔣龍認為不需要告訴他,那就說明他還不夠信他。
這時蔣龍的另一個從人,蔣珍送給他的阿尾進來了。
“尾叔?爹爹叫我?”蔣龍坐直身問,雀峰立刻去替蔣龍拿出門的衣服和鞋。
阿尾也過來幫忙,道:“行云快去吧,宮里出事了。”
宮里還真出了一件大事。
龔香和馮瑄都匆匆趕來了,其間龔香跑來時頭發還是濕的,他正在沐浴,聽到消息就跑來了,誰知來到金潞宮門前,宮門仍然緊閉。
只有憐奴穿著一件荷青色的長衫,站在門外等候,一看到他們二人,遙遙一揖,指了指西殿。
龔香和馮瑄只好先去西殿等著,過了一會兒,憐奴才來,見到他們二人就說:“二位都知道了吧?隨我來吧。”
三人一起從金潞宮出來。龔香忍不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會躲在那里?”
憐奴搖頭,“我也不知。如果不是那里沒吃的了,他們也不會跑出來,也不會被侍衛發現。”
三人沿著宮道走到一株楓樹旁,綠蓋如云。繞過楓樹就能看到一條小道了,再往前走,馮瑄止住腳步:“……姜內史,我們這是去哪里?”
憐奴心知肚明,指著前方道:“就在前面,啟和殿。”也就是,鬼殿。
是馮喬斃命的地方。
不止馮瑄站住了,龔香也不往前走了,雖然已經是初夏,太陽明晃晃的懸在頭頂,他們身上卻升起一股股涼意。
鬼殿里所有的女人都死了。
憐奴嘆道:“他們也真是聰明,竟然躲在了這里。”
馮瑄停了半晌,才再次邁步。憐奴就像根本沒發現他剛才的停頓一樣,繼續領路,道:“這對主仆也實在是厲害,不知在這里躲了多久了。”
龔香問:“他們是什么時候躲在這里的?”
憐奴搖頭,“他們也說不清楚。”他頓了一下,有些鄙視的說,“這對主仆是一對睜眼瞎,一句書都沒讀過,問什么都只會說不知道。”
鬼殿外面的草全都是枯黃的,明明別處的草都長得綠油油的,偏偏鬼殿周圍不管是草還是樹還是花,全都活不了。
但里面卻不一樣了,已經打掃干凈,地上沒了有灰塵,墻壁上也沒有了破破爛爛的帳幔,桌幾一看就是新的,跟陳舊的宮殿有些不合適,也添了幾絲人氣。
走進內殿就聽到了隱約的人聲。
“好像有人來了吧?阿仁,你看著阿智,我去看看。”說話音,一個少年就悶頭撞了出來,他身后還有兩個聲音在追喊。
一個道:“公子!你不要去,我去就行!”聽步音已經追出來了。
另一個聲音很虛弱,“阿仁,快攔住公子……”
但已經晚了,這個少年已經闖到了龔香、馮瑄的面前。
他嚇了一跳,叫著就要往回跑,被憐奴一把抓住,推到馮瑄和龔香面前,“二位,來見過旦公子。”
大王僅剩的,唯一的公子。
馮瑄在聽到宮中說找到姜旦時還不敢相信。因為自從大蔣后去世之后,宮中就再也找不到姜旦了。他就像是突然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在哪里。
彼時因為還有另一個小公子在,這個似乎并不討大王喜歡的公子就被人忘在了腦后。
但在小公子“意外”去世之后,公主又被大王送到了遼城,這樣一來,大王膝下豈不是一個孩子都沒有了?!
朝午時期,最令人恐懼的就是大王膝下無子,連個女兒都沒有。當時不止是民間,就連他們這些人中間都暗暗流傳是因為朝午王倒行逆施,才會無子送終。這都是先王的詛咒。
但國朝無繼就意味著國將不國,日后再無魯王,自然就再無魯國,更無魯人。
他們的子孫后代要去哪里祭奠他們?
只要想到這個,就算是龔香都會毛骨悚然。別人不會記得魯國出過多少一時俊杰,他們只會說這些都是無能之輩,才會不能輔佐魯王。
現在姜旦出現了。縱使龔香盯著他的臉看了又看,仍然閉緊了嘴,就算心里再懷疑,在大王沒有第二個孩子之前,姜旦只能是大王的公子,也必須是!
他悄悄戳戳馮瑄,見馮瑄渾身僵硬,被他戳了之后才回神。
“就讓大公子住在啟和殿吧?”龔香道。
馮瑄:“……嗯,就在這里吧。”
姜旦坐在他們面前,一條腿伸在外面,一條腿墊在屁股下,一肩高,一肩低,一直低著頭不看人不說,還一會兒撇撇嘴,一會兒偷看他身后的侍從。
龔香暗自搖頭,聽說大蔣后養他就只管給飯,別的什么都沒教,看這樣子也不像是教過的。現在大王身邊就這一個孩子了,不教是不行了,但讓誰來教都是得罪人啊。
他再看向姜旦身后的兩個侍從,其中一個面色蒼白,搖搖欲墜。但這兩個侍人倒是都坐得端端正正的,姿態比姜旦好得多。
他問:“你二人都是先王后送給大公子的嗎?”如果是蔣家人,那就要考慮一下能不能放在大公子身邊了。
不料,兩個侍人皆搖頭。
馮瑄道,“……這二人,我都在公主身邊見過。”
龔香大驚,“公主?你二人是公主的侍人?”他從來沒注意過公主帶著的人長什么樣。
姜仁叩道:“小人姜仁。”
姜智嘴唇干裂,搖搖叩道,“小人姜智。”
姜仁,姜智。
……沒想到公主竟然賜了姓。還賜的是姜姓。
麻煩了。
龔香長長的嘆了一聲。
縱使公主本姓林,但現在他們都非要讓公主姓姜。既然這樣,又怎么能指責公主給身邊的小童賜姜姓呢?
而姜姓的侍從,當然……不能由他們來吩咐。
公主啊公主……你走就走了,怎么還留下這么多麻煩呢?
不過蔣龍不能再出現在蓮花臺,龔香還是很高興的,他對公主也多了那么一絲佩服,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也算幫了他們一個小忙。現在終于又少了一個人跟他們做對了。就是大王一直不肯見人——應該說不肯見他們,前幾日還見了兩位姜將軍,也肯見姜蓮。就是說,只見自家人。
要不是大王還能見人,他都擔心大王是不是氣死了。
從啟和宮出來,龔香難免腳步輕快。他和馮瑄一同出宮,大王不見人,他們也省了去拜見大王的功夫。今天得知了這個好消息,算是讓他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
“玉朗,你看大公子的面相,和大王……”好像也是半點不像。
不過龔香已經想開了。既然大王捧在手心里的是個假公主,那這個養了這么大的也可以不是親生的,而心心念念生下來的那個就算是也不在蓮花臺了。既然這樣,這個姜旦是不是大王親生又有什么關系?
只要魯國有個大公子,大王突然死了的話,他們還有一個人可以送到王位上不就行了?
所以龔香提起這個話時,也是很輕松的。
馮瑄卻嘆道:“……四海,你說,公主是冷血,還是……”
“嗯?”龔香沒明白過來。
馮瑄搖搖頭,“算了,不說了。”
——現在看起來,似乎除了公主和那個小公子之外,姜旦、姜武、姜奔,都變得比以前更好了。
大王現在對兩個姜將軍和藹多了,聽說還讓姜蓮掏錢給他們,好讓他們能養兵。也是,沒了公主這個助力,大王想養兵只能自掏腰包了。
姜旦就算仍不被大王所喜,他的地位也無法動搖了。龔香和他都會支持姜旦,也是不得不支持,讓他做一個名符其實的大公子。
……就算日后大王再有孩子,他們兩個被大王厭惡的人為了不在日后成為眾矢之的,也會推著姜旦,把他當做護身符的,這個護身符越強大,就越能庇護他們。
他還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可能公主在發現他的父親不會對母親不好之后,就已經放心了吧……她可能也想過當姜旦此時冒出來之后,馮家只會對母親更好。
那……公主你呢……
姜姬打了個哈欠,好久沒好好睡一覺了。
遼城干燥,不像蓮花臺水汽太重。雖然阿柳他們都在抱怨皮膚變粗糙了,但除了這件事外,其他真沒什么好抱怨的。
對她而言,能放下樂城的一切,比什么都更重要。
雖然她仍然愛著姜武、姜旦、姜谷,還有姜奔,但……她也真的累了。
可能人都是有惰性的。聽說人如果被負罪感折磨得太久,會潛意識的替自己開脫。她倒不是想開脫什么,但她覺得,陶氏把剛穿越時空縮小的她撿回去,之后又救了她第二回 ,等同于給了她兩條命。
……雖然她不怎么想要這條命。
她并不熱愛人生,也不覺得活著有什么好的。所以在蓮花臺時,她想的是就用這條命去報恩吧,這樣也算死得其所。
結果死沒死成,她就突然覺得——其實她做得夠多了吧?
這些也夠報恩了。所以,剩下的日子,她可不可以為自己活呢?
不需要再背負那么多了。其實她背上的東西,別人真的會感激?或者說真的會知道嗎?是不是她只是在感動自己?
這些事想得她腦仁疼。結果在決定丟下的一瞬間,她就突然覺得渾身一輕。
反正她現在形同流放。
如果不回樂城,那就一輩子留在遼城吧。
這樣她就不用再去見他們,不用再替他們擔憂。
——她不能替他們活,對不對?
她把他們的命都背在自己身上,真的太沉,她也太累了。
而且,現在是不是所有人都得償心愿了?
姜谷,她嫁人了,還有了孩子,心滿意足。縱使馮賓老邁,但對她溫柔體貼,幼子可愛,她好像沒什么不幸。
她非要說她不幸,是不是她太驕傲呢?
姜武,經過她之后,姜元一定會拼了命的拉攏他吧?
姜奔,他其實很單純,而且沒腦子,但沒腦子的人反而活得最輕松。他是最不需要她擔心的一個。
姜旦,他們早晚會被發現的。只要被發現了,以龔香和馮瑄來說,抓住他比分清他到底是不是姜元親生的更重要。他可以如愿的永遠住在蓮花臺,錦衣玉食,再也不會有人能傷害他了。
就連姜元也做不到——他需要先從憐奴手里掙出條命來,再證明自己能再生一個才行,等他騰出手來之后,姜旦只怕早就被馮瑄和龔香緊緊護住了。
他們現在應該更不會相信姜元了吧?
以前他們會相信姜元做為一個大王的操守,現在他們發現這個大王比他們想像的更沒底限,連親生的孩子都能做假,還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公主。”衛始走進來說,“太守給您送禮物來了。”
姜姬點頭,“你看著辦吧。”
她趴在榻上,一點也不想動。窗外繁花如錦,斜影扶疏,比起摘星樓下的萬頃蓮花,她更愿意看這個,她可以看一天都不會膩。
шωш?тт kΛn?¢ Ο 衛始讓人把東西都抬進來,無數只箱子從她面前抬過,放到后面的庫房里去。
每天,這個太守都會給她送無數的禮物。
她忍不住笑。
怎么人人都是一樣的手段?
好像都在告訴她:你看,我會給你送很多禮物的。
所以你一定不舍得離開對不對?
你離開了我,誰還會送你這么多好東西!
好,好。
為了這些禮物,她不會離開遼城的。
這樣,太守滿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