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忽然膝行一步,再次叩首:“陛下,臣還有話要說。”
“探花郎平身吧。”皇帝打斷了他。
因為跪得略久,站起身時只覺雙膝酸軟,他忽然萌出了一絲冷意——其實剛才,皇帝已經放過他一回?,F在他又能跟皇帝說什么?
皇帝豈能不知他要說什么,他一切都看得分明,悠然笑道:“謝探花,你今日回家去,可告知朕的姑母:她的外孫女兒,朕會好好照顧的。請姑母安心養病,朕盼著姑母早日康復?!?
謝遷復拜一回,木然道:“陛下天恩高厚,臣舉家感戴不盡?!卑莓呁说揭贿叴故侄ⅰ?
琴太微怔怔地瞧著這場戲,似還未悟過來。李彥見琴太微意態躊躇,尖著嗓子催促了一句:“琴內人不知謝恩嗎?”
她口稱“謝恩”,并斂衽行禮如儀。皇帝心滿意足。
一聲“起駕”,香塵滾滾,翠華搖搖,鑾駕朝著東華門迤邐而去。
謝遷滯在皇史宬的紅墻下。青磚路面被輅車碾起一陣淡淡的煙塵,她的背影混在錦衣隊列之中,亦變得模糊不清。禁城的高墻危如山巒,一時朱門洞開,華蓋龍幡魚貫而入,肅然無聲。待最后一人跨入那尺高的朱檻之后,宮門即關閉如儀,只剩一行門監豎在墻下,如人偶般一動不動。
他待了一會兒,回頭卻看見那個白發的鄭姓內官徐徐走來,表情中有一絲不解,更多是落敗的無奈。他迎了幾步上去,想和鄭太監說點什么。鄭半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振了振袖子,飄然離去。
鑾駕入東華門,又過金水河,經文華殿、文淵閣至左順門外,沿著外朝東壁的夾道一直往北,向內廷方向行去。除夕那晚,琴太微算過皇史宬到乾清宮的距離,大約是五百丈,實際走起來,這條路卻無比漫長。
穿過景運門,來到乾清門前的空地上,只見謹身殿的白石后陛,峨峨高聳如玉山
將傾。乾清門面闊五間,描金繪彩,門前兩側各一尊鎦金銅獅子,背后八字琉璃影壁。這里是內廷的正門,入門即是后宮?;实酆鋈换仡^看見琴太微混在隨從中,一臉茫然地瞧著自己,便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琴太微自是瞧見了,忙低頭跟上。
步入乾清門,只見碧空之下金廡重檐,長長的甬道直通乾清宮前的丹墀。甬道為白玉砌成,高一丈,寬三丈,兩側皆是,步于其上,竟可遠遠望見帝都最遠處的城墻垛頭,即使是最淡薄謙卑的人,若有幸步于其上,心中亦會生出漫步云端而俯瞰蒼生之感。琴太微忽然起了個念頭,不知父親是否曾經到過這里。
“琴內人?”李彥的尖細聲音又一次響起。她一抬頭,見皇帝正瞧著她,只得趨向跪下,聽候發落。
皇帝正想說什么,看見她走路走得披頭散發,面帶薄汗,身上卻仍穿著綠油油的內官袍子,瞧著頗感好笑,便顧左右道:“這像什么樣子,帶她下去梳洗一下,換身衣裳再過來?!?
即刻便有兩名老成宮人上來,引了琴太微到東廡的一處偏殿里。帷幕挽起,蒸騰的水汽頓時將眼耳口鼻盡皆蒙住。過了一會兒,才看清里面有一個丈寬的巨大木桶。墻上有一個洞,洞中穿出一根銅管,將隔壁灶間的熱水引到木桶里。香氛。早有兩個宮人上來,依次為她除去衣衫,又遞過一匣木樨鵝油胰。琴太微接了東西,戰戰兢兢地爬進木桶里縮到一邊。有人拿了梳子、篦子及皂角漿合的香藥丸過來,蹲在木桶旁為她梳洗頭發。琴太微從小由人服侍慣了的,卻也沒經過這般排場,不由得暗暗驚嘆。
那身內官的衣裳自然是扔掉了。時值初春,宮人俱換羅衣,給琴太微備下的是一件桃紅素羅短襖,一條玉色水緯羅馬面長裙。短襖穿上卻肥大了些,起首的女官命人換來一件鵝黃色小襖兒來,換上恰好合身,又選了一雙沙綠緞羊皮金滾口高底鞋命她穿上。
一邊又有人捧上胡粉、胭脂、露花油等物。便有梳頭的宮人上來,將她的頭發擦干上油,在頭頂綰結成髻,罩上又高又尖的棕髻,四周略插上幾件頭面。琴太微從鏡中看去,微覺吃驚,她入宮前還未及笄,只知婦人才戴狄髻,莫不是宮中裝束皆如此?那梳頭的宮人見她好奇張望,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莞爾笑道:“這孩子的頭發真好,又黑又密,戴髻子倒顯得多余了?!?
這句話不免令琴太微有些羞愧,但方才一番沉悶不安亦由此打破。
“內人生得白凈,不擦粉也罷?!彪m是如此說,那女官仍舊為她薄施了一層淺白輕紅的珍珠粉,抹了一個淺淺的桃花妝,畫了一雙清清的遠山眉,又用簪子頭在胭脂膏上蘸了一下,點染在她的嘴唇上,頃刻便有清甜如蜜的花香在唇齒間散開。女官將她細細地端詳了一番,笑道:“還差點東西。”又在妝奩中挑揀了半天,選了一枚極小極亮的翠鈿,呵開了膠,粘在她的眉間。
如此梳妝一番,琴太微往鏡中看了看,只覺滿面嬌慵鮮妍,與自己的本來面目大不相類。她又瞧了瞧身邊的這幾個年長內人,似乎并未如自己這般盛妝修飾,登時狐疑起來。
從偏殿出來,只見夜色深湛,漫天星斗如簇簇銀釘撒在碧海之間。乾清宮正殿如一頭黝黑巨獸伏在白玉高臺之上。大殿內燃著兩樹通臂巨蠟,通明如白晝,宮人將琴太微引到一處耳房,道:“琴內人在此間少待一會兒。陛下看完了奏疏,還要傳你問話。”
琴太微選了一個墻角,斂衽靜立,兩只眼睛卻悄悄地打量著這天下第一的宮闕,外間傳言,乾清宮一共有二十七張床。先帝當年患病時,一度多疑怕鬼,防范森嚴,每晚在這二十七張床鋪之中任意搬遷,居無定所。后來索性撇了乾清宮,搬到西苑去住了。琴太微小時候聽父親說起這個掌故,十分想不明白,一間房子里如何放得下二十七張床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