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徑中穿過一只白貓,她不由得喚了一聲,白貓停下來看看她,掉頭撲入一片濃蔭之中。她認出來了,這就是那天抓了她一爪的那只貓,不由得追了幾步上去。貓兒跑得飛快,轉眼就不見了。
柔軟的柳枝撫在臉上微微發癢,她自覺越走越偏,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了,愈發緊張起來。忽然柳林深處一排青瓦竹籬的小屋,房舍陳舊失修,門口亦無人看守,不像是什么要緊所在,大約是守園內官的值房,依稀還能聽見年老內官的低語聲。她想問個路,喚了幾聲并無人搭理,索性推開半掩的房門走了進去。
“怎么搞的,去了這么久才回來?”老內官聞聲而問,語氣中倒有些責怪的意思。她迷茫地望過去,對方顯然被她嚇了一跳。
時值傍晚,朝西的次間里光線極好,室內升騰著脈脈水煙。溫香柔軟的煙霧中,一道挺直的赤裸背脊正緩緩轉過來,有如白雪山巒霎時間被日光照亮。
她呆看片時,腦中轟然一響,拔腿就往外走。
“站著別走。”
楊楝下意識地喝住了她,幾步追了出去。琴太微雙膝一軟,不由得跪在了他面前,只覺全身的熱血漫到頭上臉上,噎得喘不過氣,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口。
“殿下仔細著涼。”程寧匆忙拿過紗衫給楊楝裹上。楊楝系上衣帶,稍微鎮定下來,終于認出了眼前少女的臉,心中猛地一沉:“是你。怎么回事?”
琴太微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清楚地回道:“奴婢奉徐三小姐之召來深柳堂等候她,一時迷路,沖撞了殿下,奴婢罪該萬死。”
程寧亦是大感不妙:“你胡說些什么。深柳堂一向是徵王殿下的居所,徐三小姐怎會在這里召見你?”
琴太微慌了:“這是太后身邊的宮人傳話給奴婢的,奴婢并不知道深柳堂在哪里……”
楊楝與程寧換了一個眼色,還未來得及說什么,外面就傳來了噼噼啪啪的腳步。楊楝無聲地嘆了一下,將琴太微一把拖起,連連往后面推。琴太微嚇了一大跳,卻聽他低聲喝道:“不許出聲,躲到里面去。”
琴太微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飛快地奔向內室,將身子隱在屏風后面。
程寧正詫異不已。坤寧宮總管張純已經帶著人進來了。
“下
午看戲時,坤寧宮走失了一名宮人,不知——”
“我沒看見。”楊楝冷冷地截斷他的話。
張純見他不衫不履,神情惱怒,房中居然還有半盆子的溫水,心中更是起疑,遂笑道:“殿下睡著了自然看不見,不知程公公有沒有留意到?”
程寧硬著頭皮道:“咱家也沒看見。”
張純笑道:“這屋子大,也許——”
“不然張公公進來搜一下,看我床上是不是藏了人!”楊楝走回床邊,一把將帳子掀開。
張純只道楊楝性情溫和,極少對清寧宮的人發脾氣,此時見他忽然翻臉,倒不敢緊逼,又笑道:“殿下想到哪里去了。奴婢們是怕那些女孩兒不懂事亂走,沖撞了殿下。既然沒有,奴婢們再上別處找找,殿下好生歇著,莫著涼了。”
楊楝慢慢收了臉上的怒氣,道:“多謝公公關懷,慢走。”
張純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意味深長道:“前面的戲已散了。今晚殿下是回西苑,還是留在這里?若是想留宿,咱家就多派幾個人過來伺候著,免得累著了程公公。若是這就走,咱家就吩咐人備車去。”
還沒死心,楊楝盯著他,微微笑道:“我還沒想好呢。想好了再派人告訴公公。”
程寧幫楊楝穿好錦袍和鞋襪,又察看了一下外面的情形,方把琴太微喚出來。
那兩個取衣裳的小內官卻又回來了,楊楝惱他們去了這么久,惹出這樁事情來,遂吩咐程寧出去跟他們好生訓話,自己卻拽著琴太微找到隱在假山石下的一扇后門,指了路讓她速速走了。
他們待了一會兒,方去向太后告辭。出西安門時,已是暮色四合,一彎新月遙遙地掛在皇城高墻上。
程寧這才忍不住低聲道:“殿下這是何苦,太后既然支了她過來,必是有人暗中跟著看的。”
“太后想懲治誰,我也管不著。只這手段未免太不堪,”楊楝怒道,“難道我就不要名聲嗎?在太后的宮里私會宮人?”
真的被人翻出來,未必連累聲名。倒是攪了太后的局反而引人起疑。程寧雖是這么想,卻也不敢多說。
回到清馥殿時,天已經全黑。林夫人捧了早備下的素醒酒冰過來,瓊脂中凍著纖細的紫色花瓣。楊楝看了一眼便
皺起眉頭。酒意早過,卻是宴席上根本沒吃幾口東西。這時候要點心只怕太晚,醒酒冰大概也能充饑,他便接過來胡亂飲下,甩開一干侍從獨自往后面的天籟閣走去。
徵王府的人都知道,楊楝一旦心情不佳,就跑到天籟閣的樓上獨自一人待著。那地方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讓上去。程寧望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揮了揮手讓眾人都散去了。
下午睡過覺,這時反倒一絲睡意也無。支開窗牖,只見月影西沉,長河在天。皇城的長明宮燈亦顯得如此微渺,高墻連廡俱隱沒于沉沉夜色之中。太液池波濤柔軟,如美人夢中平靜的呼吸。
而他覺得自己腹中虛冷如冰又焦灼如炭,連做一個夢也難。淡淡的星光穿過窗欞落在案頭的珊瑚樹上,猩紅奪目,宛如一捧永不干涸的碧血。
戲散之后,太后將徐安沅留在自己寢宮中用晚膳,說了半宿的話,次日就起得晚了。剛剛凈過面,看見一襲出爐銀紅紗衫子在簾外晃動,太后遂笑道:“倒是你小孩兒家有精神,起來多久了?可用過點心?”
徐安沅盈盈拜過,方笑道:“卯正就起來了,在花園走動了一回。不敢先用膳,等著姑祖母呢。”
“潦海邊上日出得早。”太后笑道,“我在家做女兒時,也是早起慣了的。如今老來反倒貪睡了。”
妝鏡中映出一張精美絕倫的臉,因長年刻意保養而顯得比實際年紀要年輕很多。然而唇邊的笑意再如何清澈,眼角的波光再如何純凈,那曾經籠罩于二八少女身上有如海上晨曦般捉摸不定的光彩,卻是無法挽留得住。太后微笑著看著徐安沅:“替我掌鏡?”
李司飾擺開一排梳櫛、髻子、簪釵,打算為太后梳一個如意牡丹頭。徐安沅捧著一面手鏡立在太后身側,忽然輕輕說:“早上楝哥哥來過了。”
“他每天都要來問安。見我沒起,自然是走了。”太后淡淡道。
“他說,今日要去陽臺山清修。”
“他常去。”
徐安沅躊躇了一下,方問道:“昨日我聽皇上的話里……難道楝哥哥很喜歡修道嗎?”
太后從鏡子里瞧見她半垂了眼簾,似乎怕人看見自己好奇的目光,遂笑道:“他去陽臺山,不全是為了修道。山上有太子妃的故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