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頭一次聽見這個說法,一時竟不知這面該怎么吃了,遂放下牙箸,道:“既是壽面,哪有自己消受的道理。你也吃一碗。”
她只得給自己挑了一碗面。他瞧著她揀了根面條仔細卷在牙箸上,貓打呵欠似的一口囫圇咽下,覺得有些好笑,遂照著卷了幾根面。不知不覺將一碗面吃盡,才覺得果是有些餓了。她趁勢端出點心碟子來,看他一樣樣揀著吃了,心里才松了口氣,轉身去拾地上的紅珊瑚。
那是難得的紅珊瑚,長于千里之外潦海深處,枝條兩尺來高,寶光流麗有如活物一般,卻被他打碎了。她將珊瑚碎片一枚一枚拾起,兜在手絹中,忍不住道:“以前看書上說,石崇與王愷爭豪,以鐵如意擊碎了御賜珊瑚樹。我總想著打碎珊瑚樹什么樣子,不得機緣試一試。今天算是見識了。”
他慢吞吞道:“我若是石崇,你肯做綠珠嗎?”
她狐疑地望著他,見他神情郁郁絕無一絲調笑之意,自家一時語結,半晌方道:“殿下怎自比那不祥之人……是說我錯了……”
“呵呵,隨便說說。”他短促地笑了一聲,旋即低聲嘆道:“你別怕,真有那一天,我會替你安排好的。”
她急得差點哭了出來,跪在他腿邊哀告道:“殿下這是想到哪里去了。林夫人去了這幾天,太后和皇后俱降旨安撫,并無一絲問責之意,皇上那里也毫無動靜……”
他將手指壓在她嘴唇上,閣中一時寂靜。幽暗中對視良久,只聽見外間松風陣陣,波聲隱隱,除卻天籟更無人語。
她握住了他的手指,只覺僵冷如玉,一時又疑心剛才那碗面他到底吃下去沒有。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他輕聲道。
“事情已經過去了。”她勸道。
“這才剛剛開始。”他搖頭道,“她死了,徐家和我就是徹底撕破臉了。”
她驚訝地瞪著他。
“林絹絹不是良家女子,”他嘆道,“她剛嫁給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因為是太后所賜,我不能吭聲,只能派人暗中去查。她是在揚州的畫船上長大的,林待詔受了什么人的委托買下她,假作義女,走了張純的門路送到太后跟前。她有幾分像……淑妃,也會畫畫,太后自然就把她給了我。我沒有查清她背后是誰,想她剛嫁進來時倒也安分守己,留著就留著吧。后來你來了,我才發現她竟算計起你來。你可記得那次有人在你藥中下毒?陳煙蘿是個老實人,使毒殺人這等事情,她是下不了手的,那么除了林絹絹還會有誰?我只等她露出馬腳來好收網。那次她讓人拐你出宮,正是除掉她的機會,誰知竟有了孩子……那樁事情,倒是對不起
你了,白叫你挨了頓板子。”
她訝異地仰頭望著他,卻見他揉著額角嘆息道:“只是,既有了孩子,便是我不動手,徐家也不會放過她,連太后也未必保得住。如今她母子俱亡,這場戲偏偏還得再做下去……不知太后心里怎么想,只我自己,實在是厭煩透頂了……這又不是第一次。”
她依稀聽人說起過從前亦有一個姬妾死在懷娠時,不覺心驚:“是何深仇大恨一至于斯?”
他蹙眉道:“能容我活著,已是看在太后面上抬了抬手。再說……許是為了徐三小姐?大約他們不想看見庶子提前出生。”
“那……先前的王妃呢?”她驚恐地想起他的原配王妃,亦是三年無所出而亡。
“你是說安瀾?那倒不至于,畢竟她也姓徐。其實是因為她一直都病著,不過是有名無實罷了……”
他說起徐安瀾時語氣忽而柔軟,留意到這點,她心中未免掠過一絲酸澀,又想起那幾年在杭州,父親與他從過甚密,他的原配王妃也還在人世,但那時她卻斷然不知世上有他這樣一個人,也猜不到自己今日會伏在他膝上聽他說從前種種舊情。
“父親身故之后,我便禁于坤寧宮的清暇居中。而后今上繼位,太后移居清寧宮,我亦隨之遷入深柳堂。待納妃出宮時,身邊已無一個東宮舊人,連幼時乳母都不知去向。程寧他們幾個原先都是太后的人,至于那些管事仆役幾乎全是徐氏的陪嫁,連郡王府的教授、長史都是忠靖王的人。”
“那時年紀小,乍到異地,身邊無一個親信,全然不知如何是好,整日里只想著如何躲開徐家的耳目。至于王妃,更是看她一眼也嫌多。后來結識了令尊,便時常借故離開王府,悄悄跟著令尊四處走動。如此過了兩三年,有一天王妃忽然遣人來找我,說云荔已有身孕,險些被人暗算了,又建議我撥出某處別院著專人照看。我原不懂這些事,云荔是她的陪嫁丫鬟,我便全盤委托于她,果然一度平安無事。終究是結發妻子,我不是不感激她的。可惜不到半年,連她也病故了。
“王妃的喪禮還未過去,云荔便死了。自是不能查,只說是為主母守喪傷心過度而亡。后來我才聽程寧說起,那幾年我私自走動,徐家并非毫不知情,其中多賴王妃勉力遮掩……如今想來,還是我連累了她。她雖病弱,若不是嫁了我,只怕還多活上幾年。”
如今徵王府上下人等的心目中,徐安瀾似乎只是靈牌上的一個名字,沒有音容,沒有遺物,甚至絕少有人提起。之前,她幾乎從未聽他主動回憶亡妻,便以為他一定也不喜歡這個徐家女子。可是,他面上的一抹哀容雖則淡極輕極,卻真真切切毫無矯飾
。而那個叫云荔的女子,想來是與陳煙蘿差不多的形容態度,或者更加溫存可人一些,否則那樣境遇之下,一個徐府來的陪嫁怎能獨得了他的寵愛呢?彼時他只是十六七歲初識人事的少年,比之今日心意更真摯一些,他是如何待那個女子的呢,是否如同謝遷昔日待她一般?
她竭力壓下腦中的胡思亂想,微微啞著嗓子問:“王妃去得早,殿下很是遺憾吧……”
他點了點頭,又道:“云荔的那個孩子,若生了下來,如今也該有三歲,可以慢慢教他識字讀書了。”
“才三歲的孩子就叫讀書寫字,也忒早了些。”她故作輕松道。
“我三歲就讀書了,”他皺眉道,“他為何不能?”
她想爭辯幾句,又覺得不可再糾纏于那個早已不存在的孩子身上,便轉問:“三歲就會讀書,卻不知誰是殿下的發蒙先生?是鄭叔叔嗎?”
“是戴先生。”他說,“不過,啟蒙之前,已經跟著父親認過近百個字了。那時太小,許多事情已記不清,這一樁倒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的手指依舊冰涼如鐵,慢慢從她的面上劃過。她無措地望著他,似有一團莫名之物堵在喉中,噎得她半晌無語。
“為何不說話?是不是害怕了?”他忽然問。
“有什么害怕的?”
“我的女人,都沒有好了局。”
她搖頭道:“我從未想過什么了局。”
他微微詫異,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是我不該嚇唬你,不會有事的。”
她琢磨著這話是什么意思,卻又聽他說:“太微,其實我很是羨慕你。”
她勉強笑道:“又取笑我。”
“我是說真的。”他搖頭嘆道,“你是令尊的掌珠。謝夫人雖然早逝,也曾養育過你幾年。令尊又早早替你將終身安排妥帖,不叫你吃一點苦。謝家位高權重,也肯悉心照顧你。就是沒嫁成你表哥,反而落到我手里,這是你倒了大霉,可我也是喜歡你的。你看你,無論怎樣……”
她腦中轟然一響,不免疑心是聽錯了。他的聲音輕緩似自語,長睫的蔭翳灑落在碾玉般精美的面孔上。月下松枝,石上清泉,她心里忽然就輕松了,怎么會聽錯呢?她一早就明白的。
見她只顧發愣,他又問:“太微?”
“哎。”她夢囈似的應了一聲,喃喃道,“若這樣便是可羨,那你可知,我心里又有多羨慕你?”
他一時不知她在說什么。她不敢抬眼看他,只是將頭枕在他的膝上。脂粉未施的面頰潔凈而清香,令人想起藏于幽暗中的花蕊,被一窗明月乍然照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