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粲然緩緩道:“可是,清不清白,又有什么要緊。就算白璧無瑕,不也一樣被他棄如敝屣嗎?”
她步履蹣跚,面如金紙,月光中發色如銀,仿佛一夕之間便是風燭殘年,琴太微胸中填滿了說不出的恐懼。此時此夜,杜庶人在冷宮中如癡如癲,福王楊樗在空蕩蕩的寢殿中哭泣,林絹絹已化為一縷孤魂。她反復在心里說這些事情皆非她能夠左右。但她亦知道,即使只是見過、聽過、經過,從此之后有些東西就永遠從她心中消失了,留下來填補空虛的,只有漫漫無盡的孤獨和恐懼。
林絹絹去世之后,楊楝便將自己關在了天籟閣中讀書,所有事物一概不問。開始程寧只道他心中煩悶,躲幾天就好。誰承想到了十月初六,楊楝還是沒有下樓。這日是他的二十歲壽辰。因為是整生日,清寧宮的賞賜又比去年略多一些,然而楊楝非但不肯進宮磕頭,連使者都不見一面。程寧只得推說殿下偶染小恙,起不來床,自己做主應酬了,好在來人并沒有多問。候到傍晚,楊楝依然不曾露面,但有內官上去送吃食,一律攆了出來。
程寧恐他餓久了傷身,又不敢惹他,左右無法,只得到虛白室來找琴太微。琴太微自然滿口應承。掀開食盒看了看,只見一盤不帶湯的銀絲素面,已經涼透了;另有一只蒲包裹著的青花團壽大盅,里面是熱騰騰的冬筍蝦子雞湯。程寧道:“先前煮了三次面都沒吃,面條都坨了。娘子勸得殿下吃飯時,將面條挑在小碗里,澆上幾勺熱湯就得。底下還有幾碟小菜和果子,都是殿下平素喜歡的。”
彼時已是二更,一行人沿著爬山廊來到天籟閣門前。琴太微細著嗓子喚了幾聲殿下,里面無人答應,索性自己推門進去。
室中一片幽暗,只見那人的背影靜坐在窗前,披頭散發,而地上斑斑駁駁,盡是殷紅晶亮的鮮血。
琴太微胸中一絞,幾乎暈了過去,卻聽程寧在耳畔
低喝:“娘子小心腳下碎碴兒。”
她定睛一看,原來那不是血,是珊瑚的碎片。
楊楝慢慢轉過臉來看他們,似乎茫然無措:“太微……”
程寧見這光景,知他火氣已過,暗自松了口氣,忙招呼從人速速離去。琴太微踮著腳繞過地上的珊瑚碎片,走到近前,用手指替他梳攏了頭發,綁上紫金發須,勉強笑道:“古人男人二十而冠。今天這樣日子,殿下怎好連頭都不梳?”
“我十四歲就加冠了。”他淡淡道。
按國朝規制,皇子年滿十五歲即可加冠,而后便納妃、離宮、之藩,受寵的皇子亦可延至十七八歲。沒有人當真依照古制等到二十,但也少有早在十四歲就加冠的。她心知自己說錯了話,又想不出說什么話才能引他開心,一時急得面如桃花,遂訕訕著摸出一個香囊來,塞進他手里:“上次那個做得不好,你不肯戴,我又做了一個。”
又是一個粽子狀的香囊,綠緞面上繡著纖秀的紫花,針線果然比上次的精巧許多,絲絳上墜著玉環,正是她妝匣里飄紫帶翠的那對玉環中完好的一枚。他不覺狐疑地看看她。
“我也沒有什么好東西是自己的,只有這個可以送你。”她垂瞼道。
“多謝。”他笑了一下。
覺得像是把他哄得有點高興了,她立刻收拾了桌子,布上碗盞,仔細挑了一小碗面推到他跟前。
不料他只瞥了一眼面湯上的油花兒,哼道:“不想吃。”
琴太微急了,忍不住道:“殿下剛滿二十歲,將來的日子還長遠。殿下還會再娶王妃,小世子也還會有的……聚散輪回,原有定數。那個孩子若與殿下有緣,將來也還會回來。今天原本是殿下的好日子,殿下卻餓了自己一天,若是太……”她本想提太子和太子妃,話到口邊忽覺不忍,硬生生轉道,“若是讓太后知道了,她不定會怎么想呢。”
他吃了一驚,看著她不覺冷笑道:“程寧越發能耐了,竟支使你和我說這種話。”
她呆住了,半晌方道:“是我自己說錯了話,和程公公沒有關系。請殿下恕罪……”又彎膝欲跪。
“罷了,這里沒有旁人,跪給誰看啊。”他嘆道。
彼此僵了一會兒,她偷眼瞧他似并無怒色,眉頭卻鎖得更緊了,面色青白如鐵。她想了半天,奓著膽子道:“殿下不想吃面,還有些新鮮的牛乳栗子羹……”
“罷了,”他搖了搖頭,“你把盒子留在這里吧。”
這是教她告退,她自不肯走,故意磨蹭著,忽見瓶中桂枝已然枯萎,順手拈了出來。楊楝忽問:“怎不換一枝新的?”
“今年的桂花開完了,這是最后一枝。”她說,“不過,水云榭對面的木芙蓉已結花蕾,過幾日就會開花。殿下是喜歡紅的,還是白的?”
“白的好……”他沉吟著,又問:“我總覺得這天籟閣附近,偶然會聞到一種別致清香。香似沉水,比沉水更新鮮一些,又有些蘭桂之類的清甜……不知是哪種花的香氣,竟一年四季不斷。”
她想了想,疑道:“莫不是那株瑞香樹?”
他悟了過來:“怪不得呢,原來這就是瑞香。此樹與海外沉香樹原是同種,喜陰畏旱,只生于南方。一向聞名不曾見面,想不到宮里就有一株。”
“杭州就有瑞香樹。”她說,“此樹又名蓬萊花,恰好栽在了這蓬萊島上,甚是應景呢。”
“為何我來了幾年,從未見它開花呢?莫不是因為北地太過寒冷?”他喃喃道,“你既識得此樹,下回指給我看看。”
她見他多說了幾句話,神色亦和婉了些,遂悄悄將面碗往前又推了一寸。
他無可奈何地撥過碗,剛把一箸面送到嘴里,忽聽見她“哎”了一聲:“這是壽面,不能咬斷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