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過田知惠,楊楝只覺頭大如斗,索性先回家歇著,厘清了思路明日再去禮部交代。彼時已近黃昏,程寧料他折騰了一夜又一白天,必是疲累不堪,早叮囑廚房備下了晚膳,等他回來便開飯。林絹絹養胎不得出門,只有文夫人到清馥殿這邊來問了個安。楊楝心中疑惑,卻又不好開口詢問。剛擺完飯,卻見一個小宮人在門口探頭探腦。他記起這是琴太微房中的繩繩,遂呼了進來。
“琴娘子睡下了,叫我在這兒守著,等殿下回家就去把她叫起來。”
“她竟睡得著?”楊楝詫道。
繩繩被嚇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剛吃了一大碗發汗的藥……”
傷心得病倒了?他如是想著,不覺立刻起身往蓬萊山去。剛走到橋頭,只見對面琴太微扶了諄諄的手正朝這邊趕來,一眼看見他立刻猶豫不前,及至蹭到橋中相聚,卻迎面便問:“你沒事吧?”
楊楝一時無語。沉默中她稍清醒了些,屈膝道:“殿下萬福金安。”
“沒事。”楊楝問:“你怎么又生病了?”
她抬起微腫的眼皮道:“昨晚在后山待了一會兒。”
他看著她沉默片刻,忽伸臂挽住了她的腰肢:“跟我來,有話問你。”
她腳下綿軟如泥絮,這一晝夜傷心驚嚇不能安寢,及至見到他回來終于心中稍定,愈發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幾乎是被他一手拎回了清馥殿。
楊楝留琴太微陪他用飯。琴太微侍立一旁,見桌上菜色俱全,正有一大缽火腿筍干燉的八寶鴨子,遂揀了一條鴨腿放在小碗里,添上熱湯筍片,雙手捧至他面前。楊楝道:“病了就坐著吧。”
她謝恩坐下,自家舀了半碗薄粥,就著幾片醬瓜慢慢抿著。楊楝看看桌上一小盅燉蛋還算清淡,遂推到她面前。她低頭用銀匙劃著燉蛋,只覺毫無胃口,偶然偷看他一眼,卻不妨他正眼珠不錯地瞧著自己。
楊楝道:“今天我去你外祖母家走了一遭,你就不想問問是那邊什么情
形嗎?”
“我……”她一時說不出話,眼中水色又漸漸漫上來,“怕你不想說呢。”
“吃完飯告訴你。”楊楝道。
她依言吃盡了,他便挽著她走入內室,遣開眾人,關門坐好,正色道:“據謝侍郎云,昨日公主稍覺倦怠,未用晚膳便睡下了,及侍女夜間添香,才發現帳中已無氣息。公主是在夢中故去的,并無一絲痛苦,你可以安心。可是,公主并無任何遺言留下。”
她默然不語。
他湊到她面前,柔聲問:“你很傷心吧?”
她點了點頭,忽又搖了搖頭。她一直都明白外祖母時日無多,舅母忙著娶婦、嫁女都是這個緣故,然而外祖母只要活著一天,她心里那點希望就不會熄滅,哪怕那只是隔岸燈火解不得近處寒冷。如今終于人死燈滅,豈是傷心二字可以言盡。
“先帝病了很多年。”他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父親去世之后,我被太后收養在坤寧宮,身邊侍從盡皆替換,師門故舊一個也無,連乳母都被杖斃了。”
他停下來觀察她的神情。這些宮闈秘辛向來為宮人們所忌諱,她倒是并不害怕,他繼續道:“當時,我心中唯一的指望就是祖父。他雖多年不問政事,終究是一國之君,何況他一向疼愛我。可是等來等去,也沒等到他來救我。我長大之后,將當年情形一樣樣回憶起來,才明白過來,他若是真能救我……”
他斟酌著詞句,又看了她一眼,道:“祖父若是真肯救我,何須等待這么久。”
“你怎么可以這樣想!”她霍然明白了,兩眼圓瞪似是想咬他一口。
“我又沒騙你……”
她遽然朝門口沖了兩步,忽又停了下來,疑疑惑惑地看著他,忽然嘴唇一撇,瞬間又死死咬住。
他后悔了,本打算以此勸她兩句,說出來的話卻加倍刺了她的心。仔細想想當年自己遭遇親喪,旁人可曾說過什么樣的勸辭,想來想去卻也沒有印象。好在她生是忍住了,并
沒當場哭出來,他連忙轉言道:“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嗎?”
她低著頭不想搭理,然而終于還是擠出一句:“舅舅和你討論大事,自然是無暇……提到我。”
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嘴上卻說:“你很是了解你舅舅。”
察覺到他語聲有異,她疑惑道:“殿下可是和舅舅起了爭執嗎?”
“爭執卻是不敢。”他說,“只因皇上要將大長公主的喪事極盡哀榮,我就向謝大人討主意,然而他只推不知。”
“舅舅一向十分小心,凡事不肯張揚,皆因外祖母一向對他說,他出身皇親國戚,依國朝祖制不合授顯要文官,如今卻因圣眷殊隆而忝列文學清貴之臣,勢必受人側目。何況……又有徐黨等著抓把柄。”
就是為著淑妃的顏面和三皇子楊楨的前途,謝鳳閣也斷斷不敢成為眾矢之的。他不覺冷哼了一聲。
見他神色愈發不對勁兒,她細想了想其中因果,緩緩道:“其實,外祖母生性高傲,晚年淡泊自持不與宮中往來。若喪儀豪奢逾禮,定然違背了她的本意。何況,自來只有皇家鋪張靡費而被臣子諫阻,未見臣子儉省辦事卻被皇帝公然斥責的。”
“多謝你的意見。”他點了點,心里稍微有些吃驚,傻丫頭果然還是見過些世面的。
“先時殿下說有話要問我,就是要問這個嗎?”她忽問。
“不是。”他這才想起自己留她下來是要做什么,不覺扳過她的臉細細察看,直看得一抹嬌紅又爬上了玉雪面頰。
她閉了眼心如擂鼓,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等了一會兒,忽聽他問:“我是想問問……令堂是什么樣的人?”
她一怔,旋即目色黯然:“娘去世時我還小,如今只記得她生得極美,說話也溫柔。據我爹爹講,她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性情又灑落超逸,全然是神仙一流人物。”
楊楝道:“想來你父母很是恩愛。”
“那是自然。”她點點頭,隨即悵然長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