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暗暗松口氣,肩輿忽然轉了回來。琴太微連忙縮到曹典籍后面,把大半邊身子都躲在陰影里。皇帝坐在肩輿里,聲音聽起來頗為遙遠,含含糊糊地問著曹典籍一些話。曹典籍簡略地應著,心中亦知皇帝必是瞧見琴太微才掉頭的。
“那是琴內人嗎?”皇帝終于問。
“是。”琴太微并不懼怕。她是已嫁之身,親王內眷在皇帝面前連抬頭都是不必要的。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去探望你表姐了?”
“是。”
一陣沉默后,肩輿終于遠遠走開了。琴太微立刻拉了曹典籍往坤寧宮走去。
“曹姐姐,難道我真的長得像淑妃?”琴太微語聲中竟有些恨意。
曹典籍只是說:“你想到哪兒去了。”她握著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指冰涼潮濕。
從坤寧宮出來后,琴太微一門心思地等著楊楝問自己在咸陽宮的見聞。不料他很沉得住氣,竟半個字也不曾提起,反倒沒來由地說起什么要叫程寧去給她訂一些首飾,“喜歡什么花樣自己去挑”。
琴太微隨意地點點頭。楊楝見她絲毫不熱心,便順手將她發間的紫薇花輕輕摘了下來。經過一日奔忙,那些柔如彩云的花朵已黯然凋萎。
回到清馥殿,楊楝留了琴太微一同用晚膳。琴太微滿腔愁思,哪里有半點胃口,便只舀了半碗粥,就著芝麻菜小口抿著。楊楝拿了夾了一只冬筍荸薺蝦仁餡兒的蒸餃塞給她。她心中憤然又不敢扔掉,只好咬了一口。這蒸餃原是楊楝喜歡的點心,府中廚子做得極為老道,端的是筍嫩蝦甜,鮮香四溢,可是她吃在嘴里,卻是木木的一點滋味也沒有。
楊楝不解道:“你晚上只吃這么點東西嗎?”
她只得道:“這會兒不餓呢。”
楊楝只道她是害羞,遂向侍膳的內官道:“備些夜宵點心送來,按琴娘子愛吃的做。”
她輕聲謝過,又咬了一口蒸餃,才慢慢悟出這句話的意思有些不對勁兒,心中突地一跳,想要追問一句卻又萬萬沒那個膽量。
偏生那內官也是個懵懂的,走到門口又掉過頭來問,點心是送到虛白室還是送到清馥殿。這回她聽明白了,他說“送到我房里”。
她盯著碗里的清粥直發愣。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既然養好了病,就該過來服侍他了,可是……她心里翻翻滾滾的還是下午在宮中的見聞。羞怯、惱恨、委屈、失悔還有不得不承受的痛楚,一時全都噎在胸口化解不開。
“你是不舒服嗎?”見她不應,他狐疑道。
“我要回去。”她脫口道。
楊楝一時沒明白:“回哪里去?”
“我……”她忽然覺得不安,立刻又說了一句,“我身上不方便,不能留下來陪殿下。”
他疑惑地看她半天,似乎想說點什么又說不出口,終于只是說:“那你就早點歇著吧,點心也給你送過去。”
她垂頭不敢應聲,怕被他發現自己說了謊。
好容易熬到晚飯吃完,楊楝叫人拿了個織錦囊給琴太微,里面硬硬滑滑的摸不出是什么。
“拿出來看看。”
她依言解囊,看見里面是一根黃銅短管,兩頭各鑲一塊熒光剔透的圓玻璃,銅管上鐫刻著花體西洋字樣。“是千里鏡呀。”遂將千里鏡舉到面前,正看見楊楝的一只眼睛忽然張大了十倍,又圓又亮如一輪明月,她倒吃了一驚。
楊楝本來打算講解一下,見她原也會用,遂道:“過幾天太后宮中又要唱戲,你帶著這個去。不過別只顧著看戲,留心看看人。”
“看誰?”琴太微問。
“把咱們的媒人找出來啊。”
琴太微啞然。
“這事兒總不能就這樣算了吧。”楊楝道,“到時候各宮的人都會去清寧宮伺候,你仔細辨認一下。認出來了別叫嚷,先悄悄告訴我。”
“大內的宮人有三千多,總要有個留意的方向吧。”琴太微沉吟道,“殿下是不是心中已經有數了……”
楊楝卻問:“你有沒有猜過是什么人?”
琴太微早已前前后后地琢磨了好幾回,忙道:“我猜是……”
楊楝比了個低聲的手勢,她遂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個兩個字,他點頭道:“不過那宮人有可能已被調往他處。”
琴太微道:“既然如此,能否查一下宮中的人事變動?”
“宮中每天都有人挪進挪出,查起來可就千頭萬緒了。我的手哪里伸得了那么遠。”楊楝道。其實他并非沒有找人暗查,不過沒尋到,不免疑心那人已被滅口了。
她一邊調著千里鏡朝窗外張望,一邊嘀咕道:“當初沈夜曾把太后那里的宮人一一看過,皆不是。如果我是那個傳話宮人,事后我一定求主子把我調到太后那邊去,才算躲得最結實。”找到清寧宮的方向看了半天,又道:“盯著清寧宮的大門,說不定就能看見她。”
楊楝謔笑道:“好啊。千里鏡給你了,你就天天守著吧。”
琴太微見他始終笑容溫煦,似乎對自己毫無疑心,心中沒由來地又是一空。
說了一會兒閑話,楊楝便攜了琴太微在水邊散步,順便將她送到橋頭。初夏的殘陽鋪于太液清波之間,兩岸垂柳搖金,一池晚霞瑟瑟。熏風里浮動著淡淡甜香,是隔岸云水榭邊的薔薇花開了。
琴太微躊躇良久,心事又如水中浮標一樣冒了上來。她終于牽了牽他的袖子,一鼓作氣道:“殿下,能不能求你一事情,我想出宮去看看外祖母。”
“可以。”楊楝隨聲應著,又道,“明天叫崔嬤嬤去駙馬府
走一趟,跟謝夫人訂個日子。”
沒想到他答應得如此痛快,琴太微反倒吃了一驚,連聲謝恩。楊楝卻笑了笑,從袖中抽出一件東西遞過來,倒像早就在這兒等著她似的。
是皇后給的詩筒,琴太微十分狐疑:“幾時就寫好了?”
楊楝笑道:“你不是在皇后面前說要寫青詞嗎?”
琴太微急道:“是說謄寫……”
“原是要留你下來,等我擬稿的。”楊楝道,“你急著要回去,就一并寫了吧。”
琴太微這才聽明白,原來剛才他要留她,只是為了抄青詞而已,并不是要過夜,倒是她自己想多了,還平白扯了個謊。一念及此,羞得恨不能頓時躲到湖底去。楊楝見她發愣,順勢將詩筒塞入她懷中。
“可是我不會……”她又急又羞,眼淚都要墮下來了。
“都抄過這么多了,照貓畫虎還不會嗎?”他彎著眼睛笑道,“你連八股都會寫,青詞還不是小意思?”
什么事情他都知道,必是鄭半山說的!楊楝見她滿面困窘,只道她是認輸了,遂笑得愈加得意。
第二日,崔嬤嬤便領命去公主府中傳話,下午回來時說見到了謝家主母。沈夫人聽說琴娘子將回家倒是十分歡喜,只是近日府中上下都忙著準備二小姐的婚事,著實不得空閑,請琴娘子暫且忍耐些時。等忙過了七月,二小姐出了閣,再請娘子回家。
楊楝聽了便皺起眉頭來。
“嬤嬤知不知道,表妹許了什么人家?”琴太微喃喃道,“這般著急過門。”
“是威國公府陸家的世孫。這位陸公子不日就要跟隨老公爺去北海駐邊,所以急著娶新婦過門。而且……”崔嬤嬤望了琴太微一眼,“大長公主病了一年,謝家也想借嫁女沖沖喜。”
楊楝心想謝家長子聯姻清流名門,女兒嫁入勛貴世家,倒是兩頭不誤、四平八穩。
“那就等等吧。”楊楝淡然道,“還有,人呢?”
“謝家夫人說,原先服侍琴娘子的丫鬟仆婦大大小小總有二十來人。”崔嬤嬤有條不紊道,“琴家留下的幾個丫鬟,有愿意回南的已經賞了身契放走了,娘子的奶嬤嬤亦在其中。余者都分到了府中各房,也有去了莊子上的,一時聚不整齊。等謝家夫人空了再一一找來問過,看是否有人愿意進來服侍娘子。”
他回頭望著琴太微,只見她垂了頭不作聲,眼皮微微發紅,似是竭力吞咽著這般冷落難堪。
“誰要他家送人進宮?”他說,“不過問問琴家舊人都被她打發到哪里去了。”
“有勞殿下費心。”琴太微亦勉強開口道,“諄諄就很好,不必再找舊人。”
“你倒是與她投契。”雖則是笑,楊楝心中卻想,將來無論如何再不讓琴太微踏入謝家大門一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