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海面結冰三尺,可馳馬拉雪橇,往來如履平地。夏日海水解凍,有煙波浩渺,鷗鷺翔集,風光不讓洞庭。海中出產豐足,土人駕木舟捕魚,半日可得百斤,舉手之間衣食無虞。海之南有牧野千里,水草豐美,為韃靼人多年覬覦。海之北岸又有林原莽莽,山中富藏黃金、白玉、孔雀石,實乃難得的寶地。”
謝遠遙聽得頗有興趣。從前琴太微在家時,曾叫謝遷從外面尋了山海輿地全圖,兄妹幾個湊在小書房里,將國朝疆土之外的名山巨嶺、江河湖海逐個指點一番。琴太微說起潦海來頭頭是道,聽得她和謝遷全都入了迷,可是關于北海是什么樣子,誰都不知道,料想是極北之地的一片大湖,必然杳無人煙,上下空明,有如古書中記載的叢極之淵,卻原來是這般生機勃勃的好地方。
那說話之人的座位在她站立處的正下方,無法看到他的形容,那聲音卻沉穩清晰,猶在耳畔。說起北海風物滔滔不絕,連她都心馳神往起來。她不是沒有想過要跟隨新婚的夫君出征。沙場征戰雖艱苦,但女兒家心中未始不曾做過關山飛渡戎馬相隨的夢,只是甫一入門她便知那不可能,長房長媳必須要留在公府中侍奉婆母、操持家務,何況長輩對她還不放心。
“昔年蘇武牧羊于北海,有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之語,依小陸將軍所言,竟是一塊寶地?”座中有人發問。
原來竟是自家四叔陸文瑾。她恍然大悟。
近來總是聽到這個名字。雖然入了陸家兄弟的排行,但陸文瑾畢竟只是老公爺的養子,又一向自矜身份,并不肯住在公府之中。是以她嫁進門來一個月,從未和這個名義上的四叔打過照面。
“此海仍在韃靼人手中,自是他們的天然屏障,我軍的心腹大患。”陸文瑾道,“若能驅逐韃靼,收歸國土,無疑會成為我朝的寶地……”
謝遠遙立在簾后,兀自聽得出神,卻見她婆婆房里的一個管事嬤嬤過來,催她去陪幾位世交的夫人們坐著說話。謝遠遙不得不舍了這頭,匆匆往后院了。枯坐了一兩個時辰,又見自家心腹小丫鬟來報,說送信的人已到國公府的后花園。
趕到鴛鴦廳,來人已在水廊里站著等候了大半個時辰,有些著
急了。謝遠遙連忙叫隨身小丫鬟開了北堂,請那婦人進來少坐,又道:“你回去后轉告琴表姐,我未能說動母親,十分抱歉。”
那婦人張氏原是個醫婆,因擅長千金科,常在京中各高門府邸之間走動,頗有些體面,謝家亦待她如座上賓。謝遠遙因聽說她識得徵王府上的林夫人,連西苑亦能夠進去,便想著借她給琴太微傳些消息。那張氏應了,又問:“少夫人可還要傳個表記?”
謝遠遙從手上褪了個瑪瑙指環下來,裹在一塊隨身的舊絹子里遞給她,又道:“你告訴她少安毋躁,等我再磨磨母親。實在不成了,就找機會上我這里來,我帶著她回家去。只是她也須得從徵王殿下那里想想法子。”
張氏連聲應了,又小心收了戒指。謝遠遙打賞了兩個銀錁子叫她去了,深覺腰酸頭沉,遂打發小丫鬟去前面取茶水來,自家坐在窗下的玫瑰椅里,支頤小寐片刻。正在朦朧之間,忽聽見隔壁傳來響動,似官靴踏在青磚地上,驚得她一激靈便站了起來。
原來這鴛鴦廳位于蓮塘正中,四面開窗,中間用通天落地的槅扇和飛罩分開,隔作南北兩堂。南堂高闊莊重,布設官帽椅、供案、山字座屏風,開門正對一池清水,是延邀男客的正廳;北堂卻是寶瓶香花,玲瓏精巧,玫瑰椅、圓墩皆用精美繡墊鋪陳,是女眷們聚會的所在。威國公府平日里招待至親好友,多在此廳設宴觀花。但這幾日客人太多,又擺了戲,這鴛鴦廳便嫌局促,只留作備用了。謝遠遙到底沒有經驗,只當這里無人正好辦點私事,卻不料一扇之隔,竟還有男人在那邊休息。
她待要拔腿就走,又怕小丫鬟回來尋她不著,鬧將出去反不美,又想起方才自己和張氏的話只怕都叫人聽了去。正猶豫間,那人已走到槅扇門邊,停了下來,只聽他低聲說了句話:“少夫人可否暫留一步?”
隔著薄薄的窗紙,聲音低到幾不可聞,但沉穩如磐石,令人心神篤定。謝遠遙好奇起來,踮著腳走到槅扇邊,透過窗縫朝那邊望去。
槅扇外面,那人恭謹地側身而立,并不朝這邊看過來——想是為了避免窺視內眷之嫌。然而他離她不過咫尺,抬眼即見雪白的護領,其上托出一截褐色的頸脖,瘦而筋骨
分明。
謝遠遙窒了一下,心中旋即涌出一股莫名的煩悶來。她略退了半步,定了定神回道:“你有何事?”
那邊卻沉默了。她等得有些不耐煩,又怕小丫鬟回來看見,抬腳欲走,卻忍不住朝窗縫間再望了一眼。那人依舊側身站著,只露出半個側臉,金色的秋陽沿著眉弓和長睫漸次閃爍,陰影淡淡地掃投在顴弓上。他不太像一個武將,謝遠遙有些失神地想,她嫁入威國公府,所見大抵是世家子弟出身的武人,雖不至粗魯不文,卻罕見這種詩書靜氣。可他也絕不是文官,謝遷他們那些清貴公子身上,永遠不會蔓生出這樣奇異的、即使是公府花園里溫煦的日光都不能掩蓋的曠野風霜之氣。
竟是世外而來一個格格不入之人嗎?謝遠遙想到此處,忽然悟出來此人是誰了。
難怪這個聲音聽著熟悉。
像是為了印證她的猜測,那人終于又開口了,說出來的話卻是這樣的:“敢問少夫人所說的那位令表姐,是否正是已故東南總督的千金?”
謝遠遙有些惱怒,偷聽了她和張氏的對話不說,人家女眷可是由得一個外人隨便探問的嗎?但她還是不由得追問:“正是。你問她做什么?”
“在下陸文瑾,與琴督師有舊。”
“原來是四叔,侄婦這廂有禮了。”謝遠遙淡淡道,“我家表姐如今是宮眷,等閑哪里見得到。”
“我并不求見到她。”陸文瑾道,“不過,少夫人這里若方便,請替我向琴內人致意。”
“致什么意?”謝遠遙疑惑道。
“請告訴她我回來了。”陸文瑾道,“別人告訴她,只怕她不信。”
槅扇那邊的人忽然靜默了。這本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寒暄,不知為何久久得不到回答,莫非真有什么難以啟齒之事?他耐著性子等她再度開口。然而等了許久,槅扇那邊再無聲響了。他忍不住又喚了一聲,也沒有得到回應,忽然疑心是不是被人戲耍了。
他索性推開槅扇,跨進了北堂。
花廳里早就空無一人,斑斑樹影在磚地上搖曳,他一時疑惑起來。唯獨空中似有若無的一縷甜香,似乎暗示著剛才真有一位女子在這里停留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