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墻之上浮出一抹蔥蘢,那是皇城北首的萬歲山。此山乃帝京之最,山上遍植松柏,終年常綠,是帝后妃嬪們重九登高之處。先帝晚年好道,又在山中修筑放鶴亭、鹿野苑,遠望如仙山樓閣,遙遙浮于皇城之上。她曾在城中遠望此山,卻從未有機會與它如此接近,近得可以聽見白鶴振翅之聲,聞得見山間草木之馨,令她未免懷念起故鄉的千巖萬壑、芳草嘉樹與長河碧海。
此日白云在天,碧空如洗,映得山川秀美,鶴唳清長。帝京的冬日設若無雪,便只是草木荒疏,塵沙漫天,風如刀割。若非這如琉璃盞一般的藍天可以相望,豈不令人心如槁木死灰?
“琴娘子——琴娘子?”
她將目光從青天白云間移開,循聲望向小院門口,看見一只光溜溜的小腦袋伸了進來。
“小七,這么早就散學了?”
小內官顛顛兒跑進來,朝她揚了揚手里的本子。
她皺眉道:“又要我替你寫字?”
徐小七涎著臉蹭過來:“娘子的字最好了。我寫字是鬼畫符,回回被先生用界方打手,一只爪子都腫成粽子了。娘子你就行行好,反正你成天關在這里,閑著也是閑著……”
“先生總會看出來的。這要是讓你干爹知道了,瞧你怎么辦。”雖是這么說著,她還是一把抄過那本帖子。翻了翻看不過是“甲乙丙丁”之類,便鋪了紙飛快地寫起來——給小孩子捉刀,自然不能寫得太好。
“沈先生看不出來。”徐小七一面埋頭研墨,一面咕嘟道,“只要娘子不說,干爹也不會知道。”
她隨口問道:“你說的那沈先生,是哪一位內相呢?”
“我們的先生不是內官。”徐小七的語氣頗為自豪,“先帝說內官要讀書明義才能入司禮監,所以內書堂都是請詞臣進宮來講學。這位沈先生,乃是翰林院侍講學士,名叫沈弘讓。”
聽見“沈弘讓”三個字,她的筆停了停,轉而嗤笑道,“該死,業師名諱也是亂叫得的?你可知天下多少讀書士子欲拜在沈先生門下而不得。你們內書堂請動他來講學,撿了莫大便宜。偏你還不認真。”
“娘子認得這
位沈先生?”徐小七眨巴著眼睛。
她默了一下,推說道:“我哪里認得。”
“娘子哄我,娘子必是認識的!”徐小七根本就不信,“快告訴我沈先生有什么癖好,什么忌諱,愛吃什么,愛玩兒什么……”
她好笑道:“你琢磨這些做什么?他是先生,又不是你干爹。你把四書五經背順了,就是投了他的癖好。不然,就是送他十斤窩絲糖,也糊不住他的嘴。”
徐小七還要鬧著她說,卻聽見外面傳來笑意朗朗的聲音:“莫非我的嘴就是能用窩絲糖糊上的?”
徐小七大驚,連忙抓過一本字帖兒往紙上遮蓋。她亦忙著收筆,四手一撞,墨汁濺了一桌。
來者是個年輕內官,穿大紅天鵝絨曳撒,腰掛司禮監牙牌,長身玉面,笑容可掬。
她有些慌張,斂衽道了聲萬福,又說:“我和小七說笑話呢,田公公請別介意。”
田知惠哈哈了一聲,踱進門來,拋給她一個藍布包袱:“琴內人,我瞧你的病也大好了,是吧?”
她低眉應道:“多謝田公公看顧,奴婢感激不盡。”
“好說,好說。”田知惠略收了收笑容,道,“我來跟你說件正事兒。快到年下了,大家都忙,你也別閑著。上次你抄的經書甚好。皇史宬那邊謄錄書目,正缺著人手,你就過去幫個忙吧。”說著指了指那包袱,“換身內官衣裳,收拾收拾,這就跟我走。”
她遲疑道:“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田知惠一扭頭,瞧見桌上的字帖,掀開一看,帖子背后沾滿了斑駁墨跡。他再看看桌上的字,心下了然,不覺冷哼一聲,一把拽了徐小七往院里去,順手帶上房門。
打開包袱,里面有一件青色貼里,一頂青羅平巾——這是宮中小內官的裝束。她心知這是要易裝。細看了看那件貼里,倒還干凈簇新,于是她換下了宮人襖裙,把貼里加在中單外面。
她在家時行動都有人服侍。入浣衣局之后,諸事都要自己動手,居然梳頭也成了難題,弄得成日首如飛蓬。后來受了杖刑,臥于安樂堂等死,更成了一只蓬頭病鬼。近日躲在值房里,既不見人,
索性連綰發都免了,只還如小時一般披散著。
現在要易裝出門,卻要梳個內官的發髻。待要問問田知惠怎么梳,又覺問不出口,又不敢拖得太久。忽想起在家時曾看過謝遷束發,于是盡力回憶著他如何攏發,如何束帶,如何加冠……想著想著,銅盆里濺起了一朵水花,卻是自己的眼淚。
終究弄了個男人的發髻,雖不太像,平巾一罩上也還過得去了。
推開門時,田知惠立在院中樹下,正在數落徐小七。回頭看見她伶伶俐俐地站在檐下,恰是一個清秀小內官,田太監臉上不禁露出一個贊許的笑容。
正是這位司禮監提督經廠太監田知惠出面,把奄奄一息的琴太微從安樂堂中撈了出來。彼時琴太微早已昏聵不知人事,依稀記得有人給自己灌藥扎針,有人聚在床頭低聲議論,聲音聽不分明。折騰了三五日后,神志稍清,她才知自己是落到了司禮監。這一帶位于皇城以東,玉河西岸有許多大小院落,皆是司禮監太監們的私宅。她藏身的這間小院,就是田知惠的地盤。
初來時她異常惶恐——內官終究也是男人。在浣衣局時,她亦曾聽同伴說起,曾有大珰擅自從浣衣局中擇取美貌宮人做自己的對食。說這話的宮人,言語中不無艷羨,依傍有力內官總比累死在浣衣局要好。但在琴太微心中想來,那還不如一頭撞死。不過田太監顯然不是這個意思。他將她鎖在這偏僻小院中,不教她出門露面,甚至不讓她出大聲兒,唯恐被人知道了,一應飲食、湯藥,都派了徐小七服侍。琴太微在這里悄無聲息地住了一個多月,果真是沒被人發覺。她亦問過他們為何要搭救她,徐小七是個孩子,自是說不清。而田知惠只笑而不語,問得多了方含混一句:“謝娘娘是宮中數得著的人物,你又是熙寧大長公主的親外孫女,難道真讓你死在浣衣局?”
她想想果然不錯,這宮里若還有人肯看顧自己,那也只有謝家表姐了,又問:“不知表姐是否身體安康?”
“她是你表姐,更是淑妃,在宮里提到她,必須稱娘娘。什么姐姐妹妹的,叫人聽見了,你又好吃一頓棍子。”田知惠這般教訓著,卻并沒有向她說起淑妃的近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