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面面相覷,不知該接一句什么話。楊楝暗暗冷笑,又道:“除了掃祭父親的陵墓,亦拜謁了幾處先朝的墳塋。我記得有一處墓碑破敗,雜草叢生,連石坊都沒有,似多年無人看顧。仔細辨認碑文,原是成祖朝時一位親王的陵寢。你們猜是哪一家?”
依國朝慣例,藩王俱在封地修筑陵寢,并沒有歸葬帝京皇陵的道理,除非——文粲然已知其意,遂道:“莫非是寧庶人?”
“不錯。”楊楝含笑道,“夫人既熟知國朝典故,不妨說來大家聽聽。”
文粲然道:“憲宗朝有一位寧王,因王妃經年無出,遂納了姬妾馮氏,育下庶長子。后來王妃偶得良方,生下麟兒,寧王便欲立嫡子為世子。豈知馮氏多年愿望落空,心有不滿,便串通府中長史官,謀害了王妃與嫡子。寧王自是盛怒。然而彼時正值憲宗皇帝起意削藩,寧藩一支又多年不得圣眷,故而寧王十分怕事,又念及膝下僅余一庶子,竟將王妃橫死之事輕輕掩過。只是人命關天,終于敗露,果然天子雷霆之下,將馮氏及其庶子盡皆處死。寧王亦被奪爵,還京后孤老而死。寧藩一支并無后人,被趁勢削除。想來寧王之墓無人祭掃,亦是這個緣故。內宅不寧,禍及一族,此是國朝第一例。”
“說得不錯。”楊楝淡淡道。
卻沒有更多的話。三位姬妾細細體會,亦知楊楝為皇帝深深忌憚,若內宅不謹,姬妾相斗,說不定禍及全家,覆巢之下無完卵。這番敲打是說給眾人聽的,亦包括躺在里面那一位。今日之事,亦決不能鬧將出去。
“琴娘子的外祖母是先帝最寵愛的妹妹,她的表姐又是今上眷顧之人,連我都要敬她三分。”楊楝道,“若她和家中哭訴,說這里薄待了她,諸位誰愿意出去頂這個罪名?”
其實琴太微自入徵王府來,別說
謝府無人探問,就是淑妃那里也不曾有過只言片語。然而無人過問,不等于無人在暗中盯著,畢竟牽連甚多。楊楝既有這番交代,諸人也只得連連應聲:“妾等不敢。”
“你們都是賢德的,只好我認了這個不是吧。”楊楝冷笑道,“陳娘子——”
陳煙蘿忽聽見喚她,連忙起身,只見楊楝笑容粲然,一雙明眸閃爍如新磨明鏡般:“這次掃墓,我倒想起一樁事情來。我們在京中住了年余,王妃的墳墓無人祭掃,想來錢塘江畔亦是蕪草叢生。我想要派個得力的人過去看看。想來想去——這件事只你做得。”
徵王妃的墳塋自有忠靖王府幫忙看著,逢年節有人祭掃,怎會荒草叢生?陳煙蘿心知這是要遠遠地遣開了她,不由得瞪著楊楝,目中漸泛水光。
楊楝微笑道:“你的父母還在忠靖王府中,回杭州亦可省親。咱們的王府白白空了許久,也不知院子里的海棠今年開得如何。你替我好生收拾著。過不了一兩年,我們還是要回去的。”
話中意思竟是陳煙蘿要從此留在南邊了。陳煙蘿緊緊抿了嘴唇,再不吭一聲。文、林二人一旁聽著,心中俱是百味雜陳——陳煙蘿雖無十分寵眷,畢竟是徵王身邊第一倚重的側室,如今驟然被逐,于她二人而言,第一自是少了個對手;第二則是琴氏才入門,竟受如此厚待;第三卻是跟隨了五六年的愛姬說趕就趕,徵王何等薄情。一邊思量著,一邊又聽楊楝道:“陳娘子走后。內宅反正只有你們兩個——”
文、林二位連忙起身,又聽他道:“——你們凡事商量著辦吧。文夫人入門早幾天,多聽她一點,今后別再讓我為你們這些家務事操心。”
二人俱是一凜,忙斂衽應聲。文粲然正想問琴娘子怎么辦,楊楝又道:“今晚你們從這里出去,各回各房,以后就不要再
到這邊來了。沒有我的許可,誰也不準打擾琴娘子。”
文氏和林氏不由得換了個眼神,并不敢再說什么,聯袂告退。陳煙蘿慢慢地跟在后面,俟那二人出了院門,忽然轉過頭來奔向楊楝:“殿下,不是我!”
楊楝知她還有話,早在那里等著:“你既肯說,我就問問你——上月十四日,是誰來看你了?”
陳煙蘿目色一暗。她曉得楊楝的脾氣,最恨有人背著他玩弄手段,但凡被他知道了,說清楚還可,不說定是萬死不贖。
“我猜——”楊楝笑道,“是不是徐三小姐的什么丫鬟,自小跟你交好啊?”
陳煙蘿咬牙道:“徐三小姐房里的翡翠,她確實有些出格的話。可那也只是氣話,誰能當真?”
楊楝冷哼了一聲。
“我跟隨殿下多年,”陳煙蘿強壓著喉中的哭聲,“殿下可曾見我是那樣糊涂的人?”
楊楝捏住她的下巴仔細察看。煙蘿的一雙妙目被淚水浸透,恍惚如風浪迭起的湖水,卻是一臉粉妝都殘敗了。他暗自嘆了一聲,靠在椅背上,忽然笑道:“我是知道你的。只是徐家若有這樣想法,你夾在中間也難做人。我如今教你遠離這是非之地,豈不好?”
“謝謝殿下恩典。”她屈膝告退。退至門邊忽又回首,沒來由地說了一句:“殿下要小心。”
楊楝微怔一下,旋即含笑點頭,神情如溫順少年。
琴太微躺在床上,將外面的動靜聽了個一字不漏。楊楝非要在這邊處理家務,其實是說給她聽的。她心中漾出幾聲冷笑,卻因過于虛弱,連那冷都不徹底,只是拂過心間一縷淡淡的涼意而已。帳頂掛著一只鎏金銀香球,繁復的花紋之間溢出脈脈香氣,沿著青羅軟帳緩緩游走,似有人步履徘徊逡巡,又似有人欲語又塞,低回萬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