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聲又起時,卻已是日當正午,徵王和林夫人的中飯也擺了過來。飯菜的味道鉆入鼻中,她只覺胃囊中翻江倒海,欲嘔又嘔不出,才想起這天連早飯都沒吃。日光直墜在頭頂,廊下已不剩多少蔭涼,想要往里面挪動,那只黃花梨木的腳踏偏偏沉得如同灌了鉛。輾轉幾回,只得把臉藏在柱子后面躲著日影。
過了晌午,院中漸漸安靜,偏生此時坤寧宮來了人。送青詞的小內官見她渾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嚇得拔腿就跑。楊楝遣人過來喚她去書房,速速寫了青詞回復坤寧宮。她緩緩起身,一時頭暈目眩,忽聽見身后皮肉撕裂之聲,原來中衣糊在了傷口上干結了,此時一動,重又撕開,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
她亦不覺得痛,抬腿走到書房里,看了遍題目,是為皇長子選妃之意。她不敢坐下,伏在案上出了一回神,倒覺得這個姿勢松快些,不由得多趴了一會兒,隱隱聽見槅扇里面似有人低語。楊楝留了林絹絹在房中小憩,卻將值殿的內官盡皆遣散了,殿中再無旁人。她怔了良久,才將一堆風詠于歸、雅歌好合之詞胡亂拼湊起,草草完稿。
既無人傳喚,又無人叫她走。候了不知幾時,才見林絹絹一邊攏著頭發,一邊從內室出來,淡淡瞥了她一眼,抽走了稿紙,拋下一句:“仔細地上。”
低頭一瞧,金磚上斑斑點點桃花引子,盡是從裙下流出的血跡。她頓覺十分難堪,遂搖搖地出去,仍舊傍著柱子跪好。
日近黃昏時,一名穿著大紅曳撒的年輕內官匆匆過來,走到門口卻拐了個彎兒,直奔琴太微而來。剛看了一眼,便連連跌腳道:“琴娘子,你怎么就不討個饒呢?”
琴太微抬頭看了半天,才想起這是田知惠,去年把自己從安樂堂里撈出來的那位司禮監經廠總管太監。她張嘴說了三個字,卻沒有發出聲音,原來嗓子全啞了。
田知惠急得直搓
手,瞥了眼四下無人,俯在她耳邊道:“總得有個臺階下,你哪怕是暈過去也好。”
聽見這話,琴太微反倒眼中一亮,竟然把腰桿挺了挺直。
田知惠待要再說什么,卻聽見楊楝在里面咳了一聲,只得站起來進去問安。
房中藥香撲鼻,杵臼、天平、紗網等與各色藥材堆滿了寬大的書案,楊楝卷了袖子正碾著冰片,冷哼了一聲道:“你怎么才來啊。”
“恕奴婢愚鈍……”
“我打了鄭先生心愛的侄女,本想他必定要跑來跟我翻臉的。”楊楝冷笑道,“居然挨到下午才派了你來,他這是怎么了?”
“師父固然心軟了些,可再怎么也舍不得跟殿下翻臉哪。”田知惠找出一枚最細的網篩遞上前去,又賠笑道,“他知道殿下向來有分寸,打了人也必定是有非打不可的理由。總得等殿下消消氣,才好說話呢。”
楊楝遞給他一只建窯瓷碗,忽又問:“他自己怎么不來?”
“太后那里脫不開身……今日徐世子又進宮了。”
薄霧霜雪似的藥粉輕輕飄落在黝黑的碗底。楊楝不覺微微一笑:“還是三小姐的事?”
田知惠道:“橫豎也沒得環轉了。”
楊楝點點頭,正要再問鄭半山,忽見程寧在簾外探頭探腦。他朝里間使了個眼色,田知惠遂踮著腳過去,闔上了碧紗櫥。
這邊楊楝喚了程寧進來,低聲問:“查清楚了?”
“打了半天,那個醫婆只說是徐……”程寧壓低聲音,卻問,“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楊楝沉思片刻,道:“先放了。”
“放了?”
“對。徐家的人,不放能怎么辦?就當……什么也發生過。”
程寧疑疑惑惑地應了。楊楝負著手踱了幾步,窗下的長案上,一盆碗蓮正當花期,蓮瓣晶瑩如雪
,映在明媚日光里隱然浮現出一層五色虹彩。田知惠記得在清寧宮亦見過此花,想必是太后賞賜的名種。
楊楝忽然抓起一只硯臺,狠狠砸了過去。青花蓮碗應聲而碎,花瓣碎落,和著清水亂紛紛流了一地。
田知惠嚇了一跳,卻見碧紗櫥嘩地拉開,林絹絹緊張地叫了一聲“殿下”。
“嚇著你了?沒什么事。”楊楝溫然笑道,“我晚上還有事情,你先回自己屋里去吧。”
她看了看地上的碎瓷深覺不解,但見楊楝有些不耐煩,只得失望地退下了。
楊楝轉過身對程寧笑著說:“你吩咐下去,若有人提起琴娘子今天為什么挨打,只說是因為這個。”
程寧領命而去。田知惠心道這事差不多該了結了,遂笑道:“既是打碎了花碗,跪到這時也該差不多……”
楊楝眉頭一緊,眼見他狠話又要出口,田知惠連忙改口道:“論理呢,私自出宮確是遮不過的大錯兒。不過,琴娘子終歸是太年輕,不知道輕重,受了人挑唆。殿下想想從前……咱們不也背著師父溜出去玩兒過……”
他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來,楊楝忽然翻了臉,不覺高聲道:“出去游玩是一回事,要是私奔呢!”
這從哪里說起,田知惠愣住了,尋思了半天,終于回過味來,忙連聲道:“琴娘子一貫莊重守禮,這怎么可能?殿下是不是聽了什么謠言……”
這邊還沒勸完,簾外忽然一陣喧嘩,只聽程寧大聲道:“琴娘子暈過去了。”
楊楝連忙往外走,剛到門口卻停下來,回頭瞪著田知惠。
田知惠只得自己出去瞧瞧,看了回來便說:“是真的虛脫了,叫他們抬回去吧?”
楊楝哼了一聲,算是答應了,低頭出了一回神,忽又沖著田知惠冷笑,“我是再不管她的。你去請你師父來給她看病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