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猶豫不敢言,見鄭半山抬腳欲走,終于鼓起勇氣道:“鄭叔叔,不知能不能求您幫個忙……”
“你說吧。”鄭半山道。
“叔叔在清寧宮走動,想來能常見到太后老娘娘。能不能請您進言……或者有什么方便的時機……或者提醒一下……請老娘娘她……”她不知該怎么說,用字顛三倒四,末了終于道:“請太后賞個恩典。”
“你要什么恩典?”
她急忙搖頭道:“不是我。我是想為殿下求一個恩典。”
鄭半山呵呵一笑,壓低聲音道:“你不用亂想。如今的情勢對徵王殿下有利,他一星半點兒的危險都沒有。倒是太后自己,如今愁煩得很。”
“我不是這個意思……”琴太微愈發不知道該怎么說,提到太后二字她自己心中尚有余悸,“殿下病了這些時,幾乎送掉了性命。宮中是有些賞賜,帝后也遣了內侍來看過情形……但是……”
但是什么呢?但是卻并無一人親來探望,大約局勢兇險,人人自危,顧不得這些。但怎能連一句溫和些的安慰都沒有……
鄭半山似乎明白了:“殿下說什么了?”
“沒有。”她搖搖頭,“他什么也沒有說。可是,殿下沒有父母,只有太后老娘娘……”
“帝王家素來如此。”鄭半山截斷她的話,“你入宮一年當有所體悟。”
“是我孟浪了。”她垂頭認錯。
“你當想到太后如今的境況。”鄭半山嘆道,“何況,殿下畢竟是在受罰軟禁之中,太后若過來探望殿下,豈不是讓皇上難堪?眼下忠靖府又是岌岌可危的情形。”
老太監小心地踩著積雪慢慢走遠,猩紅斗篷的背影后面落下一行泥黑足跡。琴太微獨自在太液池邊站著,看了一回雪景,悵悵然回到房中,見楊楝坐在窗下,支著頭讀書,半天不曾翻過一頁。茶水還是溫熱的,一口也沒喝。
“還是原先的方子嗎?”他問道。
“略改了幾味,跟先前差不多。”
他拿過藥方看了一眼,眉頭就擰起來了。
她會錯了意,只道:“有二錢甘草,不是很苦的。回頭讓廚房再蒸一碗糖酥酪來。”
“倒是不苦。只這忌葷腥油膩的,到底要忌到什么時候……”他小聲嘆著。
她撲哧一笑:“下次你自己和鄭叔叔說,不許他再寫這句話了。”
宣紙上已落下了九片朱砂染就的梅瓣,再添上是日這一筆,便是一對雙生花。自冬至到今日,已是十天了。她一邊呵著凍冷的手指頭,一邊打量著畫紙,琢磨如何下筆。
“怎么連手爐也不拿一個。”他笑著捉過她的手焐了一會兒,順勢將人挽到身邊。她不敢回頭看他,趕快抓起筆,兩下把梅瓣勾好,卻問:“畫得好不好?”
“不好,你的手在抖。”他搖頭。
她一時氣惱,就要再畫一瓣,虧得他立刻捉住手腕:“急什么?怎么把明天的也畫了?”
“偏要今日全都畫了。”她也不肯松手,“免得天天數日子,好生麻煩。我這里一口氣畫完了,也許明兒就開春了呢。”
“開春又怎樣?”他道,“我可不要這么快就開春,這么躲著多好。”
她一出神,手中的筆倒被他倒捋了去。他笑著扳過她的臉,做勢要點那海棠輕綻的柔軟朱唇。
“這個胭脂不能畫臉的!”她掙扎道。
他擱下筆,低頭吻住她的嘴唇,細細抿了一回才放開,卻淡然道:“你太心急了,這才下第一場雪呢。”
她呆了片刻才品過滋味來。他仍舊閑閑地摟著她,神色卻平靜得出奇。只有唇間的裊裊余溫和他耳下的一絲紅暈,告訴她方才她并不是碰了別的什么東西。
“我去換杯熱茶來。”她終于想出一句話,溜下炕跑開了。
他低頭悶笑了一回,將她拋在桌上的消寒圖拾起,親手掛在墻上,端詳多時。又想起多年以前
的某個冬日,亦是深宮禁閉之中,曾有人悄悄送他一幅消寒圖,大約是教他畫著梅花數日子,以消遣寂寞。那人給了畫紙,卻忘了給顏色。他只好用墨筆數著白色的花瓣,心中猜測著梅花數完天地回春時會有什么結果。可最后的結局,卻是他怎么也不曾猜到的,乃至于多年來他都將消寒圖視為可厭之物,連白梅花看著都嫌煩惱。
好在這一回還不曾輸掉,不必將十四歲時的孤寂、難堪與無望再從頭嘗過,這算是不幸中一點萬幸。甚至真有人一天天為他畫消寒圖,用一點點胭脂掩蓋白雪的寒意。他覺得僥幸之極。可是這微小的溫暖情意卻是偷來的,原不該為他所有。
直到晚飯后,楊楝都沒再看見琴太微。宮人們說琴娘子服了鄭太監送的藥,一直在耳房里午睡,楊楝便說休要打攪她。候到掌燈時分,卻見她鼓鼓囊囊地抱著一個紫銅鏨花大手爐過來了。眾人皆知他兩個有私房話要說,片刻間退得干干凈凈。琴太微努了努嘴教楊楝坐到桌邊,忽然揭開銅爐蓋子,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只青花小盅來。
楊楝一瞬間呆住了。
她喜滋滋地掀開小盅蓋,揭去一張油脂浸透的封紙,霎時間肉香撲鼻。她神秘兮兮地笑著道:“看看這‘紅爐著火別藏春’。”
原來茶杯中齊齊碼著指頭大小的五花肉塊,用炭火溫焐了半日,燜得肉皮軟糯,肥肉化成了湯汁,連瘦肉都酥爛得入口即化。他用銀匙一點一點挖著,吃得十分香甜。
“好不好吃?”
他連連點頭:“下次少放一點蜜。”
她輕輕哼了一聲,算是應了這個“下次”,又道:“不是蜜。我用的雪花洋糖呢,最是滋補的。”
只得這小小的一茶杯,不過幾口就見了底。他有些意猶未盡,又被她嘲笑:“已是找了最大的杯子,再多點手爐也燜不熟了,不過是偷著給你解解饞。等什么時候鄭叔叔讓你開葷了,叫廚房在大灶里燜一大盅,只怕你又沒興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