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外間空無一人,此時戶牖緊閉,紫色香煙在簾幕間躑躅不散。他四周打量一回,一眼看見早間太后送來的那柄七寶宮扇,正靜靜躺在條案上,仿佛一個沉睡多年的秘密。
值殿的幾位內侍面朝外站著,無人召喚不敢轉過身來。他一橫心,伸手拿過了七寶宮扇。
扇面上畫著一位十四五余的宮裝少女,明眸皓齒,雛發未燥,看去確乎有些像淑妃,旁邊的題詩正是那首“平陽公主親”。楊楝有些糊涂了,這一詩一畫雖然筆力稍稚嫩,卻都像是出自皇帝本人之手。
桑皮紙和牙柄泛出淡淡鵝黃,看上去頗有些年頭了,想來是皇帝的舊物。昨晚的宮扇雖遠觀相似,卻也能瞧出是新仿的。他漸漸猜出了他們的計策,不覺微笑起來,正要放回去,忽然發現宮扇背面還有一首詩!
“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
似燒紅的烙鐵,將眼睛狠狠灼了一下,登時幾乎墜下淚來。他也來不及想“為何”,只管饑渴掃視全詩,心底腦中卻是白茫茫一片不分明,隱隱痛不可遏。
就在這時,珠簾嘩啦啦一響,他本能地將扇子擲了回去。
來者卻是淑妃,衣冠如雪,素面朝天。楊楝記得妃嬪們是被打發走了的,再想淑妃一人悄悄過來倒也正常。他這時心緒起伏,不由得狠狠看了她一眼,才迅速走開。謝迤邐被他看得一愣,察覺他眼圈發紅,心中又不可收拾地酸軟起來。
此時天光大亮,又是個麗日無云的大好晴天。陽光晃得人眼花,一時竟有再生為人之感。楊楝從太素殿下來,望見程寧帶著一頂轎子候在道旁,手里還捧著一個蒲包,遂笑道:“辛苦你了。”
程寧苦笑著問過安,扶了他上轎,又遞來熱茶請他喝了暖暖身子。楊楝卻問:“我去了這一晚,府中可好?”
“安然無事。”程寧想了想又道,“琴娘子也還好。”
楊楝輕輕點了點頭,道:
“皇上派下了要緊差事,我先不回家了。你回去尋一身吊服來,直接送到宗人府去。”似乎躊躇了一會兒,又遞出一個絹帕結成的小包裹,“拿去給她。”
包里硬硬的不知是什么,程寧應聲接了,又聽他在轎子里低聲道:“螃蟹冷了不能吃。叫她掰著玩兒,消磨消磨時間吧。”
程寧啞然,忙將東西藏起,又不覺搖了搖頭。
大長公主的喪儀,自有禮部擬定詳細儀注,入殮、停靈、發喪、下葬皆按例操辦,人員、器物都是現成的。所謂宗親主理,亦不過是皇帝為了特示隆恩而弄出的一塊招牌。他若積極些可事事親自過問,若怠慢些,只要屆時出面主持出殯發引,便可以交差了。然則到底應該過問到什么程度?
諸妃嬪、公主的喪儀不乏成例,但實際執行起來差別很大,與在位皇帝關系親厚者必然風光大葬,受冷落者也只能草草了事。如今他銜了圣旨“主理喪儀”,禮部那些官兒們大概也等著他的說法。熙寧大長公主固是地位超然,又有孫女在宮中受寵,然而她卻與皇帝、太后毫不和睦。皇帝怎么就想起要給一個冷落了多年的姑母大辦喪事呢?
楊楝先去了宗人府,將熙寧大長公主一家的記檔盡數調出,快速翻檢了一遍,心中漸有眉目,便速速奔回乾清宮領了中旨出來,換上素服,施施然往謝駙馬府去了。
“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扇面上的美人不是謝迤邐。皇帝是在神錫初年才與十四五歲的謝家大小姐在宮中相見的,而扇子背后那首詩分明是莊敬太子的筆跡,可見那是萬安年間的舊事了。
熙寧大長公主病了一年多,駙馬府早就備下了后事,壽衣棺木一應俱全,大門前豎起了紙扎牌樓,從大門到內宅門扇扇大開,皆用凈白紙裝飾一色雪府,靈前燭火香煙不斷,府中男女皆披麻戴孝,哭聲響徹了一條椿樹胡同。
昨晚往宮中報了喪,不料竟激出皇帝一場急病,謝家
上下俱是心驚膽戰。及聽聞徵王上門吊喪,愈發惶惑不解,少不得跪在大門前相迎。素轎抬入儀門內,楊楝方托著一卷黃帛款款下轎,銀冠如雪背倚薄日,仿佛天降神君。早有內官引了謝家父子北面跪下接旨。聽完宣旨,謝家父子心中稍定,叩謝過天恩,將黃帛捧至公主靈位前供奉。楊楝亦親往靈堂祭拜,認真磕了兩遍頭、上了兩回香,還親手燒了一刀紙錢。一番工夫做完才入正堂升座,受謝家父子的大禮。
謝家父子跪拜已畢,楊楝才起身虛扶一把,詳細問過大長公主臨終情形,又說了幾句“節哀順變”的客套話,這才緩緩對謝鳳閣道:“如此,謝大人將要丁憂了吧?”
謝鳳閣點頭稱是。
“可惜可惜。”楊楝見謝遷垂手侍立一旁,縞衣素履,文秀若處子,又道:“令郎風姿卓犖,文采斐然,真乃芝蘭玉樹之才,謝家后繼有人,大人足可放心。”
“殿下謬贊了,”謝鳳閣賠笑道,“小兒哪里當得起。”
楊楝抬眼將堂中諸人一一掃視過,道:“府上人丁稍顯單薄,謝大人可有兄弟?”
謝鳳閣道:“先父母膝下,獨下官一人。”
楊楝并不回話,只是瞧著他。
謝鳳閣又道:“尚有一妹歸琴氏,早已亡故。”
楊楝點點頭,似無限惋惜地道:“是了,我幼時還見過這位表姑姑。”
謝鳳閣微感奇怪,似不經意中掃了他一眼,楊楝已注意到他探究的眼光,遂嘆道:“謝大人,實不相瞞。本王年輕,見識淺陋,自領中旨以來心中頗為不安,唯恐差事辦不好令圣心失望,牽惹朝議。本王想著,謝大人是兩朝老臣,效力春臺十數年,典制爛熟于心,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謝鳳閣連連搖頭道:“陛下將諸事委于殿下,下官豈敢信口多言。”
楊楝微微皺起眉頭,又道:“公主喪儀既是國喪,也是謝大人家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