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楊樗每日里仰著一張圓鼓鼓的臉,追著他叫他堂兄,問他書課,楊楝忽然有些失神。
留意到楊楝的神情,馮覺非道:“聽聞二皇子在爭取與忠靖王府聯姻,以博徐黨支持,須知他的母舅是徐家僚屬,尤其和徐安照十分親近。設若今年二皇子立儲,可見之將來,必定仍舊是忠靖王的半壁天下,殿下……有太后看顧,殿下或者也能偏安一方繼續閑散吧。”
已經是第三次用這話來刺激他了,楊楝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設若不是他,”馮覺非微微笑道,“那么,諸事還可徐徐圖之。”
他這話說得極婉轉,細思卻極兇險,楊楝不由得打斷他:“你的意思是?”
“只是提醒殿下留心,沒有別的意思。”馮覺非笑道,“到底是親兒子,皇上即使存著廢長立幼之心,也未必真下得了手,還得看宮中變數。”
楊楝不覺望向鄭半山,卻見他微微頷首。他心中便明白了:“我自當留意。”
馮覺非說了半天,亦覺唇角舌燥,喝了一口涼茶,又道:“殿下可知戴先生的近況?”
楊楝略知一二,卻并未走動過。
馮覺非嘆道:“殿下固是守禮,不敢結交官員。不過戴先生終歸也是殿下的授業師父……”
“馮大人見教的對。這個確是我疏忽了。”楊楝點點頭,忽然問:“馮大人貴庚?”
馮覺非愣了一下,笑道:“二十五。”
“馮大人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楊楝微笑道。
馮覺非盯著楊楝看了一會兒,這少年生得過于秀美,未免令人擔心他犯了物忌,難免薄命。只是他們誰又是信命的?他肆無忌憚地挑撥他的野心,指給他一條窮山惡水的險途,卻也算不準他心中是否早有丘壑,倒是誰在挑撥誰?馮覺非并不回答楊楝的問題,卻說:“下官還有一句話,是余先生帶給殿下的。”
“請講。”
“余先生說,無論殿下做什么樣的選擇,他都一力支持。殿下小時候就很向往遨游海上,登蓬萊、攬瀛洲,若到了那一日……若將來有機會,余先生會備下木蘭巨舟以待殿下。”馮覺非笑道,“下官家中,也有幾條小船,亦愿為殿下驅馳。”
話已說到這份上,馮覺非心滿意足,便稱告辭。楊楝與鄭半山俱含笑起身,將他送至亭外,望著他步履輕捷地消失于莽林之間。
楊楝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從袖中摸出那只琺瑯盒子,朝鄭半山亮了一下。
鄭半山道:“是有一件事情,當年我和余無聞曾約定,要等殿下年滿二十歲時,才能鄭重地告訴你。如今形勢有變,余兄是等不及了。好在殿下已經足夠大了。”
楊楝低頭笑了一下,余無聞和鄭半山都是亦師亦友的長輩,性情卻大不相類。鄭半山久居深宮,一貫隱忍沖和,雖位高聲重卻若隱匿無形;余無聞叱咤潦海,長年雷厲風行,雖遠隔千里卻聲猶在耳——他漂泊海島不能登陸,還要派一個弟子到京城來守著,生怕自己久居帝都,耽于安樂,便迷了本性。
“鄭先生要說的事情,”他緩緩道,“和先父有關吧?”
“確是太子的事。”鄭半山道,“殿下,想聽嗎?”
楊楝沉默了。
“余先生是怕我再次和徐氏聯姻,一生依附忠靖府。他真是多慮了。”他說,“不論是為什么,我都不會再做徐家女婿,他大可放心。所以,如果鄭先生覺得還可以等等,那就不用急著告訴我。”
鄭半山遂不再說下去。從十四歲之后,楊楝的心思變得深不可測,遠超他和余無聞的預料。他或者早就聽到過什么,畢竟誰也不知流言會從宮闈的那個角落里沉渣泛起。或者他僅憑借猜測,就已經能夠了解全部真相。此時他既然不想談這個事情,何妨再緩緩,畢竟并不是一件能夠輕松說起的往事。
鄭半山想了想,轉而道:“照如今這
情形,徐家的婚事確實阻礙重重。且不說別的——皇后將琴小姐賜給殿下的那天晚上,據說徐三小姐發了脾氣。殿下……”
提起那晚的事情,楊楝迅速側過臉看著亭子外面,似乎有些尷尬。鄭半山見狀嘆道:“殿下向皇后索要琴小姐,莫非正是打的這個主意?”
楊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必定要如此嗎?”鄭半山皺眉道。
“總算把她捏在手里,不用再懸心了。”楊楝彎著眼睛笑道,“如此大好機會,我豈能放過?”
“殿下有沒有想過……”鄭半山忽然停住了——這算不算有違倫常呢?只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楊楝的笑容并不從容,半明半晦地似有猙獰之意,令他暗暗嘆息:為逞一時意氣做出這樣的事,不知他將來會不會后悔。
“先生不用為她擔心。”楊楝微諷道,“她如今是籠子里的金絲雀,我何必要跟一只雀兒過不去?”
鄭半山不太習慣這樣的楊楝,不免有些惱怒,便道:“這雀兒生病了,你知道不?”
“知道,程寧派來送書的人和我提過。”楊楝道,“說她偶感風寒,我叫他們好生照料著,想來已經病愈——先生如何得知,去看過她嗎?”
“我是想去看看,卻被你的人攔下了。”鄭半山道。
覺出其中有異,楊楝吃了一驚。
“我還是聽坤寧宮的曹典籍說起的。”鄭半山冷冷道,“因皇后賞賜下一些東西,琴小姐卻稱病不能謝恩,所以幾位女官領了懿旨前去探病。據曹典籍講,琴小姐自那晚之后便一病不起,情形很是不妙。”
總不會是因為……楊楝想起琴太微滿面淚痕的模樣,一時怔忡,咬著嘴唇說不出話。
“我聽說此事,想去看看,你的管家娘子卻說琴小姐病已見好,而且內宅姬妾不宜見人——如此我也無法了。”鄭半山道,“這還是月初的事,如今竟不知如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