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之前奉天門聽政,皇帝命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呂義將徐功業(yè)的奏疏念了出來,請大家議一議。起先眾人有所顧忌,皇帝小小地擺了一回威風(fēng),方才漸漸有人敢于大聲說話。如此吵吵嚷嚷直到晌午,所說的也還是那些車轱轆話。皇帝聽得頭大如斗,他不可能向徐黨屈服立楊樗為太子,然而他所倚重的那幾位內(nèi)閣學(xué)士,卻也拿不出有力的反駁來。
唯一讓他覺得好笑的是,有幾位年輕的翰林咬定要以嫡長子為儲君,這一派的起首一個正是新科狀元馮覺非。雖是迂腐的陳詞濫調(diào),無奈反駁他的人卻是沒有辦法,縱有再大的膽子,也只敢說皇長子“混沌未開”,哪能直說是個無可救藥的傻子呢。如此一來,儼然把支持立儲的人,生生分成了“立長子”和“立次子”,弄得幾位鐵桿徐黨哭笑不得。
最后,連謝鳳閣這樣的和事佬兒,也被拖出來表態(tài)。謝鳳閣身為皇三子的外祖父,這種討論原該回避,只是皇帝也顧不得這些了。謝鳳閣支吾了半天,終于憋出一個好主意:“當(dāng)年太宗皇帝因仁廟素有足疾,亦曾斟酌多年。后皆因皇孫天資聰穎,遂正了仁廟的東宮位。陛下不妨效成祖皇帝故事,多看幾代。待幾位皇子皆育下孫兒,再作定奪不遲。”
謝鳳閣無非是幫著皇帝拖時間。然而,此言一出,朝堂嘩然。誰都知道成祖皇帝遲遲不立儲,才引發(fā)了后來的“三王之亂”,若不是那個聰明的皇孫手段厲害,即位后立刻平亂削藩,如今坐在龍椅上的只怕就是那個漢王的后人了。皇帝聽了這不著調(diào)兒的話,差點氣個倒仰,半天才恨聲道:“謝卿的主意固是不錯,只怕朕沒有太宗皇帝的福壽,等不到孫輩出生的那一天呢!”
此言一出,所有的爭執(zhí)都不得不停下了,奉天門下齊刷刷跪了一地,山呼萬歲,涕淚交加。這一日的爭辯也就算不了了之,皇帝吩咐散朝休息。
謝鳳閣自是嚇得兩膝顫顫如篩糠,一直跪到人都散盡了,才見太監(jiān)呂義施施然走來。
“陛下說了,謝大人快起來,天涼啦。”
皇帝終究不能跟自己的表兄太過為難。謝鳳閣朝著內(nèi)廷的方向叩首謝恩,方抖著袍子起身。呂義俯在他耳
邊道:“陛下說了,今日人多,吵得他火氣大,未曾聽清大人的意見。請閣老回家去,再好好寫個本子上來。他要仔細看看。”
這是明著要他們拿主意了。謝鳳閣回到家中,氣色甚是不佳。沈夫人早已向謝遷打聽清楚,當(dāng)下母子二人一同到書房里來。
謝鳳閣正對著一張空白稿紙發(fā)呆,沈夫人一見這模樣就跺腳:“老爺平日里何等英明,今天怎么說出這種糊涂話?咱們娘娘的孩子還在襁褓之中,那兩位可都到了議婚的年紀。等娘娘有了孫兒……”
“婦道人家懂個什么!”謝鳳閣喝道,“這也是你能夠議論的?”
沈夫人滿面通紅,爭辯道:“我婦道人家是不懂,我只知道自己女兒在宮中過得艱難。老爺只知道明哲保身,一味退讓,豈知這不是你退讓了別人就會放過你的。三皇子一出生,咱們家……”
謝鳳閣煩躁地擺擺手。
沈夫人高聲道:“老爺,咱們家可是第一個沒有退路的!”
謝鳳閣怫然:“當(dāng)年讓女兒入宮的是你,教我被同僚嘲笑貪慕富貴、背信棄義,如今說沒有退路的還是你。早知有今日,你當(dāng)初又何苦來!”
“是我逼著女兒嗎?”沈夫人淚流滿面,“哪個做娘的舍得把心肝寶貝送到那深宮里……”
謝遷見母親垂淚,連忙扶了她坐下,又捶背又倒茶。謝鳳閣亦覺尷尬,遂掉頭問兒子:“今日你亦在朝堂上,其中脈絡(luò)可曾清楚了?”
謝遷沉思道:“陛下的心意自不用說。但目今兩位皇子俱已及冠,是要有個解決的法子。”
“依你看如何呢?”
謝遷道:“不若……先封王?”
謝鳳閣想了想,微微點頭。
沈夫人亦是見過世面的世家閨秀,心中盤算了一下也就明了。同樣是“拖”,這個主意要冠冕堂皇多了。她不覺嗔道:“你既有好主意,朝堂上怎不說出來,也好幫幫你爹。”
謝遷赧顏道:“卻也不是兒子自己想的。原是散朝后聽翰林院的幾個同僚私下嘀咕了幾句。
謝鳳閣苦笑著搖搖頭。然則不管怎樣,有了封王這個想法,奏疏就好寫
了。他舒開眉頭寫了兩行字,又道:“夫人先請回吧,遷兒留下來幫我看看文字。”
沈夫人走到門口,忽回頭道:“今日徵王那里送來了外甥女兒的信箋,說要回來。”
前一陣的忙亂之中,謝遠遙匆匆出嫁了。琴太微還記得舅母的許諾,一得到消息就立刻修書回家,請求探望公主。
“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她回來做什么?”謝鳳閣皺眉道,“陛下正不太高興,若更疑心我與西苑那位有牽連,豈不是火上澆油?”
沈夫人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已經(jīng)回了她。”
謝遷望了望父親,又看了看母親,終究沒說什么。
立儲之議暫時有了結(jié)果,皇帝親草了一道詔書,稱皇后賢德康健,有望再生育嫡子,又稱年來皇長子病情漸有起色,為人父者不忍見棄。現(xiàn)長子楊檀、次子楊樗均已至及冠之齡,封康王、福王。詔書既出,群臣中仍有人嘀嘀咕咕,然而總算這是個大家都能勉強接受的結(jié)果,一時間徐黨和清流兩邊都沒有人再繼續(xù)上書了。皇帝覺得自己是贏了一局,不免心滿意足起來。
只是,康王病弱不能自立,自然是留在宮中依母而居,旁邊又有一個徵王長年住在皇城里,那么皇帝也不能叫福王獨個兒之藩去。賢妃也想讓楊樗留在宮中,早晚奉承徐太后膝下。皇帝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便在東華門外指了一所府邸,教福王楊樗搬出皇城去住著。賢妃不敢跟皇帝啰唣,只得求到了徐太后跟前,想讓楊樗學(xué)徵王的例子,在西苑分一處宮館居住,只不要離開皇城就行。徐太后聽了笑笑,指點她道:“親王們年少,之藩前暫居?xùn)|華門外的王府,這乃是我朝舊例,向來沒有什么不妥當(dāng)?shù)模阌直г故裁矗堪㈤植灰粯樱窃缫丫头模缃窨途釉诰挪槐懔肀俑。瑢⒕妥≡谖髟妨恕铋撕伪匾龋俊?
賢妃一時還未明白,猶自陳說楊樗是如何舍不得祖母,還有將來徐三小姐出嫁后也跟著移居宮外,服侍太后多有不便……
“嫁了人就好好服侍她的夫君,回來服侍我做什么?”徐太后駁道。
賢妃這才覺出太后的不耐煩,嚇得頓時收了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