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中,顧鴻飛渾然不記得柳如媚對他的欺騙、挖苦。
他還在為她擔(dān)心、焦慮著。
他還在對燕王妃惱著、恨著。
他應(yīng)該在第一時間就散播出燕王妃無故欺壓民女將之關(guān)押的消息。對,就應(yīng)該這樣做,讓她陷入榮國公曾無法掙脫的尷尬處境。
這些事燕王知道么?不,不知道。
他一個大男人,動輒被一名女子的手下刁難、痛打,事情抖落出去,丟的不還是皇家的臉面么?
——燕王處事從來果決利落,燕王妃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手段,一定不敢讓燕王知道。
正是認(rèn)定如此,他才敢在私底下與燕王妃周旋,鬧到官府去,為的也不過是希望燕王獲悉之后即刻息事寧人,命燕王妃將柳如媚交還給他。
燕王若是早已獲悉,固然會偏幫發(fā)妻刁難他,可也一定會申斥燕王妃行事跋扈沒個分寸,全無皇室中人的氣度。
沒錯,燕王還不知道這些事,他當(dāng)務(wù)之急是散播流言,找一棵能夠庇護(hù)自己的大樹,以防燕王在事后找轍。
他得抓緊安排下去!
心頭急切,面上又被冷冷一激,他猛地清醒過來。
第一時間映入顧鴻飛眼簾的,是神色冰冷的周靜珊。
柳如媚怯懦地站在周靜珊身后。
顧鴻飛初時恍然,要在片刻之后,才想起暈厥之前看到、聽到了什么。
他坐起身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庭院的青石方磚上。廳堂廊下,站著神色悠閑的看戲的晉王、晉王妃、師庭迪和那兩名侍衛(wèi)。
可他此刻已顧不得別人了,他眼神極為怨毒地凝視著柳如媚,緩步走向她。
周靜珊對侍衛(wèi)遞了個眼神,走開去兩步。
兩名侍衛(wèi)站在顧鴻飛、柳如媚中間,以此確保柳如媚的安全。
柳如媚見這情形,神色才放松下來。
顧鴻飛嘶聲問道:“過往種種,你都是在欺騙于我?”
柳如媚輕聲道:“你騙人,我騙你,不是很公道么?”她最大的弱點(diǎn)是貪財(cái),這是她不會否認(rèn)的,而除了這一點(diǎn),她這些年又不是白過的,最善于察言觀色審時度勢。顧鴻飛是得不著好了,她有什么話,只管明說就好,若是期期艾艾惹得周家姐妹發(fā)怒,自己這條命怕是要交代在這兒。
“我為了你……”顧鴻飛沒說下去,沒法子繼續(xù)說。眼前這女人只把他當(dāng)做謀取錢財(cái)?shù)墓ぞ撸€有什么好說的?
柳如媚看著他,眼神第一次流露出真實(shí)的情緒——很不屑,“你可千萬不要說為了誰,誰都不會信你這種話的。你年少時做事就特別叫人心寒——與房里的丫鬟糾纏不清,那丫鬟有了喜脈,那時恰是你整日對我甜言蜜語的時候,你是怎么對待那個丫頭?”她冷冷一笑,“你將人隨意指給了一名要什么沒什么的三等管事,那丫頭索性投井了卻性命。這類事,你想起來能心安么?如何心安?”
顧鴻飛看著她,眼神復(fù)雜至極。
“你在奇怪我怎么會知道這件事,是不是?”柳如媚自嘲一笑,目光變得冷漠,“彼時我只是一個芝麻官的女兒,身份卑微,認(rèn)識三教九流的人并不稀奇。那丫鬟正是我奶娘一個舊識的女兒,兒時那女孩子常陪著我一起玩兒。想來真是可嘆,最先母女兩個滿以為熬出了頭,歡天喜地地盼著她抬了妾室——其實(shí)妾室又何嘗是人做得來的差事。可你連她們那點(diǎn)兒可憐、卑微心思都不肯成全。你是怎么做的?一尸兩命的下場,也只有你這種有膽子招惹沒膽子善后的敗類才做得出。”
顧鴻飛垂了眼瞼。他無從面對柳如媚的視線,因?yàn)樗踔劣洸磺宄f的人到底是哪一個。
柳如媚繼續(xù)道:
“我曾與你虛以委蛇,是沒法子的事情。你再不堪,身份擺在那兒,不是我們小門小戶惹得起的。可你便是身份再尊貴一些,我也絕不會犯傻嫁給你——那種前車之鑒,我此生都不會忘記。比起在你手里落得下場凄慘,我情愿為財(cái)而死。
“在我看來,為了謀財(cái)而死不算什么——左不過落一個貪財(cái)?shù)拿暎杉蘖四阍俦荒阌幸鉄o意的羞辱,就太要命了。誰敢擔(dān)保自己不會在大腹便便的時候被你逐出家門?你這種人有人性么?我可不敢奢望。
“若是到了那地步,女子固然是自找的苦楚,可孩子呢?是生下來遭人的冷眼與嗤笑,還是一碗藥灌下去胎死腹中?”
柳如媚說這一番話的時候,情緒波動而不自覺,直到說完這一番話,她才后悔不已。說這么多做什么呢?這不是擺明了在對他以前那些女人冷嘲熱諷么?要是周靜珊為之動怒,她就只有死路一條了。為此,她連忙又補(bǔ)充道:
“這次回來,我就是想幫人利用你得到錢財(cái),不覺得是錯。你這種人的錢財(cái),合該被人算計(jì)——家里明明擺著無可挑剔的嬌妻,還不知好歹地生事給人平添不快,女子都欠了你的不成?是,到底是我目光短淺,看不清輕重,無意中介入的事情怕是很大,事態(tài)一定特別嚴(yán)重,但是無妨。我便是因此送命也認(rèn)了,最起碼,我叫人認(rèn)清了你顧鴻飛到底是怎樣的品行。”
周靜珊聽了末尾一席話,唇角上揚(yáng)。她看得出,這些言辭是柳如媚有意加上去的。便是沒有此舉,她也不會為難柳如媚的。
事情清楚了,柳如媚不論有意無意,做的這一切都應(yīng)了那句“叫人認(rèn)清你顧鴻飛到底是怎樣的品行”。
正如她之前偶爾希望的那樣,柳如媚這也算是情有可原,尤其一點(diǎn)不容忽視,是這女子給了顧鴻飛重創(chuàng)。除了她,別人都不行。相同的話,換了別人來說,對于顧鴻飛而言,根本起不到誅心的效用。
這件事?lián)Q個角度來看,功德無量。
況且,柳如媚根本只是算計(jì)顧鴻飛,不具備讓周家、晉王府繼續(xù)名譽(yù)顏面受損的能力。
既然如此,她又如何還會遷怒柳如媚呢?
是燕王妃叫她明白:女子之間生出嫌隙,是不需要斤斤計(jì)較耿耿于懷的;男子開罪了女子,女子就該不計(jì)前嫌地幫助同性對付可惡的男子。
少一個在脂粉堆里傷害女子的顧鴻飛,少一些顧鴻飛這樣的男子,這天下總會變得干凈一點(diǎn)兒。
周靜珊笑意漸濃,轉(zhuǎn)頭看向晉王,道:“姐夫,我要拿出兩萬兩銀子給柳氏。可桑氏答應(yīng)她的是五萬兩——余下的三萬兩,顧鴻飛拿得出,你讓他抓緊籌備。”
“行啊。”晉王頷首一笑,“依你。我會讓她平安抵家。”靜珊說的是“要拿出”而不是“可以拿出”,便表明了她是有意安撫,并且?guī)鸵r柳如媚賺到足夠的銀錢返鄉(xiāng)。這樣更好。
柳如媚為此自然是大喜過望,對著二人遙遙行禮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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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過天來,師庭迪彈劾顧鴻飛的折子到了內(nèi)閣,羅列了顧鴻飛玩忽職守、徇私枉法、行徑不檢、以下犯上等罪名。內(nèi)閣在燕王默許、晉王授意下,當(dāng)日將此事交由刑部。
刑部尚書當(dāng)即命人將顧鴻飛帶到公堂訊問。顧鴻飛當(dāng)然不會招供認(rèn)罪,其后被扔進(jìn)大牢,等待官差查證罪名是否屬實(shí)。
便是皇帝就在京城,也是這個結(jié)果,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因?yàn)閹熗サ鲜欠跏雷樱矸莺芪⒚睿芏鄷r候朝廷從上到下是把他當(dāng)做一個貴客來款待的,都不想為著何事與他鬧得不愉快,是因此,有時候他說的話比楚王、晉王還有分量。
楚王、晉王就在皇帝眼皮子地下,雖然身份要更尊貴一些,但是他們受了什么氣也只能與幕僚親朋抱怨幾句,橫豎鬧不出京城。師庭迪不一樣,他要是心里不痛快,來日回到封地說出抱怨朝廷的話,有百害而無一利。這種可能引發(fā)麻煩的事情,能免則免。
內(nèi)閣中人也想到了顧鴻飛的差事,因而轉(zhuǎn)去詢問吏部尚書、監(jiān)察御史。吏部尚書說這一段日子都是江予莫代替顧鴻飛辦差,不是做的很好么?繼續(xù)讓他代任便可,日后再請皇上給個準(zhǔn)話就得了。監(jiān)察御史附議。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
師庭迪到什剎海找炤寧說話,將顧鴻飛的事情說了,末了道:“他的官職是肯定保不住了,休想再上躥下跳地討人嫌。”
炤寧摸了摸下巴,“這就把他了結(jié)了?”有點(diǎn)兒意猶未盡亦或失望的樣子。
師庭迪審視著她的神色,“那你還想怎樣?”
炤寧眨了眨眼睛,“我想等著鬧到他敗壞燕王府名聲的時候,再請人彈劾他呢。這樣一來,他以下犯上、藐視皇室中人的罪名就坐實(shí)了。”
師庭迪卻笑道,“我看你是打他還沒打夠。噯,說起來,之前燕王知不知道這事兒?”
炤寧笑了笑,“知道與否還不是一樣。”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常洛知道的事情,師庭逸就一定會知道。但是他不當(dāng)回事,由著她小地痞一樣的氣人,只叮囑她何時覺得耍壞夠本兒了就知會他一聲。
師庭迪想了想,“那倒是。他便是從開始就知道,還能親自出手不成?由著你折騰人比他發(fā)話可解氣得多。”
“總而言之,這次的事要謝謝你。”炤寧笑道,“往后有什么事,只要我?guī)偷蒙希M管跟我說。”
“你肯承情就行了。別的能幫我什么?”師庭迪無奈地道,“叫你給我引薦出眾的女孩子你又不肯。”
一句話說的炤寧笑出聲來,“也是真不認(rèn)識適齡而未定親的女孩子,閑時你多赴宴就好了,保不齊就會遇到中意的。”
“也只能這樣了。”師庭迪嘆了口氣,“大海里撈針,碰運(yùn)氣吧。”
師庭迪離開之后,晉王妃來找炤寧說話,一是為了感謝炤寧出手幫助周靜珊的事,二是念叨念叨那些是非。
“我是覺著不需為難柳氏,何必呢?她是利用一個娶妻幾次的男子得到一筆銀錢,又不是橫在伉儷情深的夫妻兩個之間挑撥離間。靜珊離開那個混賬東西才是最好,別的都不打緊。”晉王妃老大寬慰地笑了笑,“幸而靜珊今非昔比,當(dāng)時就放了話,要讓柳如媚如愿,還請晉王日后留心著顧鴻飛,別讓他報(bào)復(fù)柳如媚才好。”
炤寧對這些無所謂,她連柳如媚的人都沒見過,也就無法生出情緒,只是道:“靜珊能看開是最要緊的。往后她有什么打算?”
晉王妃神色一黯,“這兩日忙著找宅子呢,找好了就住進(jìn)去。回娘家不行,便是雙親不說什么,三親六故的也總會提及,甚至?xí)o她物色再嫁的人選。經(jīng)了這樣一場風(fēng)波,換了誰還敢再嫁?”
“讓她過自己想要的日子就好。自由自在的光景,不見得比嫁人過得差。”炤寧想到,“聽說她不是在與孫氏來往么?勸她用心學(xué)學(xué)生意經(jīng),找些事情做,藝不壓身。不讓自己閑下來,就沒工夫去想那些堵心的事兒了。”
“這些還是你當(dāng)面跟她說吧,你的話她一定會聽。”晉王妃道,“等她安頓下來,會專程過來答謝。你這個人,名聲不需我說,是出了名的難相與,可對人好的時候,便能叫人完全對你改觀——這可是一門學(xué)問,只望我能慢慢學(xué)到。”
炤寧輕聲笑起來,“聽來聽去,也不知道你是在夸獎還是在挖苦,這本事我也要學(xué)著點(diǎn)兒。”
晉王妃笑著岔開話題:“顧鴻飛被關(guān)進(jìn)牢房當(dāng)日便病倒了,吐了好幾口血。刑部的人擔(dān)心他不明不明地死在牢房,便請了大夫給他把脈,大夫說他是一直肝火旺盛郁結(jié)于心,眼下是急火攻心,日后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炤寧牽了牽唇,“他那種人,死了才清凈,就該把他活生生氣死。”
“可不就是。被少不更事的女子慣得自以為是,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了。這跟頭還是摔得輕。”
兩個人說笑了一陣子,轉(zhuǎn)去太子妃那里。
林氏眼下虔心向佛,住到了女兒這里,白日里過的還是在寺廟的日子,做早課晚課等等一樣不落,膳食也只用素齋,只在晚間與女兒說說體己話。
——太子妃說了這些,是委婉地解釋林氏已經(jīng)以方外之人自居,不能出來相見。
晉王妃與炤寧聽了,都覺得這樣也好。不管怎樣,林氏如今有了另一種寄托,不愁時日難以打發(fā)。況且佛法無邊,潛心修行的話,所得甚多。
是因此,炤寧想到了太夫人。自己那個祖母如今也在每日禮佛,只是不知她純屬敷衍還是誠心誠意的。
晉王妃看看炤寧,忽然想起一事,奇怪地道:“吉祥呢?你像是有段日子不帶它串門了。”
“它很忙的。”炤寧笑道,“每日早間我用完飯,它就跑出去了,午間回去吃飽喝足之后又跑出去,到了晚間用飯的時候回家。我們家吉祥長大了,每天跟蕭家的如意在一起玩兒。”
“是嗎?”晉王妃失笑,“吉祥居然也交到朋友了。”
“是啊。”太子妃將話接了過去,“連翹、落翹幾個經(jīng)常瞧見兩個小家伙在草地或是水里玩兒,不知多討喜。有一段日子了呢,這都成什剎海一景了。”
晉王妃道:“那等到你們搬回王府,它們不是要分開了么?”
炤寧道,“沒事。它們認(rèn)路,帶著來回走兩次就行了,到時候還是可以相互串門。”
晉王妃由衷地笑了,“哎呀,聽你這么一說,竟渾似兩個小人兒似的。”
太子妃笑道:“那你以為呢,那兩個小家伙可不就跟小人兒似的。”頓了頓,道,“過段日子,我也要養(yǎng)一只貓或是一條小狗。打小養(yǎng)著,悉心照看著,就像炤寧似的,時日便不愁沒有樂趣了。”
“不行不行,不能總說這些,說得我都心癢癢了。”晉王妃擺了擺手,“可我這粗枝大葉的人,哪里有那份細(xì)致,快說點(diǎn)兒別的,別總勾引我湊這種熱鬧。府里近來七事八事的,我家王爺早就一腦門子火氣了,我要是再只顧著自己的喜好,不挨罵才是見了鬼。”
太子妃與炤寧都笑了起來。
三個人在一起閑話家常,將近巳時,炤寧喚人去醉仙樓定了八菜一湯,另外又特地為林氏點(diǎn)了幾道素菜。午間飯菜送來,喚上莫心兒,四個人高高興興地用飯。在太子妃這兒小憩之后,晉王妃與炤寧才各自回家。
比較少見的,師庭逸已經(jīng)回家來。
炤寧走進(jìn)寢室,見他褪了外袍,穿著白色中衣、黑色中褲,倚著床頭翻閱書冊,旁邊還散放著幾本書。
她走過去坐在床畔瞧了瞧,才知他手邊都是官員的花名冊,“看這些做什么?”
“官場被蛇鼠之輩一攪和,有點(diǎn)兒烏煙瘴氣。應(yīng)該洗牌了。”師庭逸展臂將她攬到懷里,“父皇離京前就提過。眼下桑嬈這事情一出,更應(yīng)該抓緊籌備。”
炤寧倚著他肩頭,抬眼瞧著他,“父皇私底下與你說的?”
“嗯。”師庭逸道,“這種事,難道還能提前告知朝臣?”
“我的意思是,父皇有沒有跟太子說過?”她問。
“應(yīng)該沒有。父皇想讓太子先學(xué)會帝王該有的胸懷、氣度。”
“哦。”炤寧撇撇嘴,“原來父皇還想將他糊上墻。”
師庭逸輕笑出聲,“不然怎樣?”
是啊,不然怎樣?改立他為儲君么?要是她子嗣艱難,便少不得重走太子妃一些舊路,每日為著懷胎生子煩擾,人們看到她都只盯著她的肚子。
最早想讓他成為儲君的時候,是心結(jié)還未打開,無所謂,與如今的情形可不相同。
“不關(guān)我的事。”炤寧要起身,“我換身衣服,讓紅柳幫我推拿。”
她如今每日讓紅柳推拿穴位一次,晚間服一碗調(diào)理身體的湯藥。顧大夫的本意是早間或晚間服藥之后便推拿,只這一點(diǎn)是炤寧難以完全照辦的——服藥之后人就有些乏,打不起精神來處理諸事,而紅柳時不時也有差事要出門去辦,主仆兩個大抵都只在下午有時間。
顧大夫聽炤寧說了原委,也完全能理解,便由著她。這之間的差別是時間長一些或短一些,燕王妃肯不再胡吃海喝就已不易,別的再斤斤計(jì)較的話也無必要。
這些師庭逸都已了解過,他認(rèn)可之后才開始正經(jīng)調(diào)理的。
“不用。”師庭逸坐起身來,“我來。”
“你?”炤寧失笑,“那怎么行。”他自然是知曉人各處穴位的,但這是要每日堅(jiān)持下去的事情,他總不會每日都有時間,一次兩次的根本沒必要。
“我問過顧大夫了——上午去宮里看昭華,恰好遇見了。她說每日你服完藥推拿的效果會更好。紅柳另有差事,你白日里又忙這忙那,也沒個固定的時間。”師庭逸幫她褪去外罩的衫裙、脫掉紫色緞面繡花鞋,“試試我的手法,要是還好的話,明日起就照我說的來。”
“你哪里有時間——不是信不過你,是你沒時間。沒必要為了我……”
師庭逸打斷她:“啰嗦,咱倆誰說了算?”
炤寧笑了,“今日你說了算。”
師庭逸一面給她推拿一面道:“我這兩日正經(jīng)地安排了一番,每日這點(diǎn)時間不在話下。你手里的人,一個蘿卜一個坑,別耽誤了其他的事才好。這本就是我的分內(nèi)事。”
炤寧抬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凝視著他的眼神溫柔似水,“你對我是不是太好了點(diǎn)兒?”
“你倒是好打發(fā)。”師庭逸笑道,“手放下去,老實(shí)點(diǎn)兒。”
炤寧開心地笑著,“先給我親一下。”
“沒正形。”師庭逸笑著俯身吻了吻她的唇,“寶兒乖,等會兒放空心緒,什么都別想。”這般療法,心無雜念最好。他只盼著她羸弱的小身板兒盡快康健起來,再無病痛來擾她。
炤寧則問:“連你都不能想?”
師庭逸用力地吮了吮她的唇,“不著調(diào)。看著辦。”
炤寧滿足地笑著闔了眼瞼,“我聽你的,別的時候再想你。”
放空心緒也不是難事,想一想泛舟水上清風(fēng)拂面的愜意、山花爛漫空氣清新的氛圍……等等,都能讓她的思緒變得空靈,身形完全放松下來,整個人進(jìn)入半夢半醒的最適合推拿治療的狀態(tài)。只是這種時刻很少,白日里七事八事的,她總是把這種時間用來思忖一些事,總是想今日就罷了,明日再正經(jīng)配合——明日復(fù)明日地敷衍著。而他在身邊便不同了,他在,她心里就是滿滿的,再緊要的事都無足輕重。
師庭逸瞧著妻子的神色慢慢變得舒緩平寧,手也感覺到了她身形慢慢的完全放松下來,唇角緩緩上揚(yáng),笑容愉悅。
**
轉(zhuǎn)過天來,紅蘺、常洛分別交給炤寧幾封書信。
都是與桑嬈相關(guān)的官員寫給桑嬈的親筆書信。
炤寧等待觀望之后,知道那些官員還是沒看清楚局勢,都在原地左顧右盼,打的大抵是慢慢尋找機(jī)會為桑嬈出面的主意。
胸有成竹的是自己,為何要等著人找上門來呢?萬一有人暗地里使手段算計(jì)親朋以圖找到把柄,那不是太可笑了么?為此,炤寧與韓越霖索性先下手為強(qiáng),及時命人前去給那些人敲了一記警鐘。沒別的意思,只是告訴他們:老老實(shí)實(shí)的聽命行事,我們不搭理你已是網(wǎng)開一面,為一些女子出頭的心思還是免了的好。
今日拿到手里的這些信件內(nèi)容大同小異,一個個官職或高或低的人寫信給桑嬈,回絕搭救她這一件事,并出言痛斥她的心思荒唐可笑。
炤寧將這些信件看了一遍,確定都不是藏頭信之類另有文章的,這才命人將桑嬈帶到小花廳。
桑嬈其實(shí)等同于犯人,只是飯食、衣物方面沒人刁難罷了,由此,樣貌還是干干凈凈,不顯狼狽。
炤寧命紅蘺把書信交給她,“你看看吧。我便是關(guān)著你,也不會讓你全不知外面是怎樣的情形。”
桑嬈將那些信件仔仔細(xì)細(xì)地看完,神色竟是不顯端倪,依然平靜,平靜得接近于麻木不仁。她將信件交還給紅蘺,抬眼凝視著炤寧,“我這個人都不在人前了,誰還能為我盡心竭力?早已料到了。你這樣做是何目的?要我欽佩你行事果決并且奏效奇快么?不,我不會。說到底,你不也是聽景林說了那些話才有所舉措的?到底,你也不過與我相同,要依仗男人的幫襯才能成事。”
“這就是以偏概全了。”炤寧笑意溫緩,“即便是你說的這樣,各中差別也不小吧?”
“差別?”桑嬈諷刺一笑,“不過是你僥幸看對了人,我不走運(yùn)看錯了人。”
炤寧笑開來,“是啊,你不走運(yùn),看錯了人,看錯了太多人——手里的女子不得力,那些男子更不得力。這可怎么辦才好。”
桑嬈與她對視片刻,笑意竟是自信、篤定的。
“沒有字字句句戳中你齷齪品行的人在場,你便是這般睥睨一切的樣子,著實(shí)叫人開了眼界。”炤寧揚(yáng)了揚(yáng)眉,“有些事你似乎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絕對的權(quán)勢、尊卑面前,連你做跳梁小丑的余地也無。即便是我不曾在你現(xiàn)身那日便將你扣押起來,在你開始挑撥是非的時候,我也還是會這么做。可知為何?因?yàn)槟悴慌湮遗c你斗法。假如你還是伍太妃的侄女,我絕不會如此。但你如今只是個風(fēng)月場合里的老鴇,我若是與你一般見識,那叫自降身價,天下人會笑掉大牙。”
桑嬈笑容里的諷刺、譏誚似針尖上的芒,“這話說的,好似你不曾落魄似的。”
“我這是在對牛彈琴么?落魄的人不勝枚數(shù),可有哪一個到了你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程度?”炤寧對這女子打心底起了反感,眸色輕蔑,笑意酷寒,語氣亦變得涼颼颼的:“你還是別把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扯的好,我犯不著跟你解釋一切,還是那句話,你不配。你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這一點(diǎn)可千萬別忽視。眼下不動你,只是不愿讓你臟了我的人的手。”
桑嬈再怎么樣,也知道自己如今是階下囚,她垂眸看著腳尖,“已然是個死人,又何勞燕王妃教誨。”
“你倒是看得起自己,我除非瘋了才有閑情教誨你。”炤寧扯了扯嘴角,戲謔一笑,“只是閑得慌,拿你當(dāng)個消遣罷了。”
“……”
“我和景先生已經(jīng)命人去接榮國公回京了。”炤寧如實(shí)道,“你不是想要自不量力地給他報(bào)仇雪恨么?由此可見你對他情深意重,他于情于理都不該辜負(fù)你這一腔深情,該早日與你團(tuán)聚。他已負(fù)了你半生,余生不會了。”
“……”桑嬈聞言看向?yàn)輰帲€是不知道該說什么,眼里一點(diǎn)點(diǎn)喜悅也無。
炤寧繼續(xù)道:“在見到他之前,你時間富裕,不妨見一見康曉柔——這是太子妃的意思,你與榮國公情深意重,詳加了解彼此另一種面目也是該當(dāng)?shù)摹!?
康曉柔,那是什么人?桑嬈想不通。
“當(dāng)然,榮國公與你相見之后,會有人告訴他你與多少人不清不楚的。”這是炤寧臨時起意決定的。
桑嬈的眼神閃爍出心虛、惶恐。
“做都做了,還怕誰知道么?”炤寧的笑容有點(diǎn)兒淘氣、有點(diǎn)兒壞,“我曾落魄,落魄時做過的每件事都敢示人,敢讓人隨意議論。你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叫榮國公一人知道罷了。”
紅蘺斜睇著桑嬈,心里想到了榮國公,腦海里閃過三個字:狗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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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后,因著刑部抓緊處理,或者也可以說刑部最近實(shí)在是沒什么事好辦,與以往相較,便顯得辦事神速地發(fā)落了顧鴻飛——
在晉王、江夏王世子兩方面的堅(jiān)持下,顧鴻飛近年來又實(shí)在是辦了不少可輕可重的錯事,刑部尚書與內(nèi)閣商議又請示過燕王之后,給了顧鴻飛一個丟官罷職、貶為庶民、抄家充公的處置。
對于這些有意無意介入此案的男子來說,這事情算是了了,可是對于周靜珊來說,這事情還沒完。
周靜珊還沒尋到真正合心意的宅子,但是在這期間,在姐夫晉王的照應(yīng)下,身邊添置了一批身手很好的護(hù)衛(wèi)。
顧鴻飛走出刑部大牢第二日,周靜珊便命人暗地里廢了他一只手、打斷了一條腿。
對于這個男人,周靜珊是真的厭惡到了骨子里,視他為自己此生的恥辱。她最不想看到的情形,無非是顧鴻飛什么身份什么活法,會繼續(xù)欺騙心思單純的民間女孩子。
說白了,她不過是覺得讓他一死了之太便宜,便想到了這個讓他殘廢從而潦倒終生的法子。
顧鴻飛本就被炤寧、柳如媚氣得直吐血,走出大牢之后又是這般遭遇,并且身無分文,處境可想而知。腿傷好轉(zhuǎn)之后,成了瘸子,依然是貧病交加的處境。后來,他流落到了京城之外,為著每日能有一口飽飯吃,去了一個富戶的莊子上當(dāng)差。他不知道的是,那富戶正是他原配孫氏近年來在生意場上結(jié)交下的一個友人,在孫氏的“特地關(guān)照”下,他一輩子都出不了頭,只能始終渾渾噩噩的混日子。
自然,這是后話。
韓越霖這段日子越來越清閑。
夏泊濤慢慢的將錦衣衛(wèi)的事情接了過去,禁軍這方面,韓越霖已游刃有余,是以,空閑的日子越來越多。閑暇的日子里,韓越霖認(rèn)真著手的只有兩件事:其一是得空就去看看昭華公主,其二便是命手下對高文照逐步施加壓力,以圖高文照完全崩潰,該說的不該說的一概全說。
高文照過的不見天日的日子不短了,最早就被景林嚇得不輕,眼下到了韓越霖這兒,經(jīng)歷的情形是風(fēng)一陣雨一陣沒個準(zhǔn)成——錦衣衛(wèi)所作一切,似乎都是以把他磨瘋掉為準(zhǔn)則。
他心里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明白。
終于,他是招架不住了,完全撐不住了。
這日晚間,他提出要見韓越霖,要將一直深藏于心的那件最不該知曉的事情和盤托出。
那件事,關(guān)乎太子的地位。他說出之后,太子就不是陷入被動那么簡單的局面了。
可是,他只是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受不起這般有形無形的長期折磨,他只想要個痛快的了斷或是相對于平穩(wěn)的余生,不然的話,求死無門,活著不安生。
這不能怪他。高文照心想,太子如果對他有一點(diǎn)兒的恩情,都能夠設(shè)法把他救出去。可是這么久了,太子一直沒有動作,近期更是隨皇帝去了行宮,根本是漠視更小看了他。
他其實(shí)能理解。在太子看來,他知道的不過是一些有頭沒尾或是沒頭有尾的事。那又何嘗不是他希望的?偏生他知道的不僅僅是那些事情。
自己已經(jīng)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無盡頭的絕望的處境,哪里還管得了別人。
韓越霖沒遲疑,即刻命人將高文照帶到面前,“說。”
高文照跪倒在地,語出驚人:“太子殿下身邊的女子,再無可能為他生兒育女。”
“怎么說?”韓越霖問道。
高文照哆哆嗦嗦地道:“要說太子殿下最信任的人,并非小人,更非祝江,整個東宮,他最相信的只是一名廚子長福。長福是陸皇后給太子的人,打理太子的膳食多年。但是,但是……”他抹了一把額頭的虛汗,“長福也并非全無弱點(diǎn)的人。佟側(cè)妃自盡之前,常在東宮后園游逛,不是失心瘋,而是……而是與長福幽會……她到底如何說通了長福,不得而知,但是有一段日子,長福每日在太子的膳食里加了水銀卻是實(shí)情——這是她臨終前找到我親口告訴我的,為何如此,我不清楚。知情后,我曾問過長福,他承認(rèn)了。長時間服用水銀的女子,不可有孕,而男子,想添子嗣也是難上加難——長福興許不知道,可小人卻是知道的。”
“……”韓越霖?cái)n了攏眉心。
他之前以為,太子妃已經(jīng)為心狠手辣、翻臉無情現(xiàn)身說法,卻是沒想到,佟念柔比太子妃還毒辣。
他之前以為,佟念柔對太子并沒深重的恨意,卻沒想到,佟念柔根本是從骨子里恨著太子,她用了最歹毒的方式懲處太子——斷子絕孫。
又或許,這是佟念柔送給太子妃的一個人情?——她與佟三夫人毀了太子妃的一生,在確定太子妃憎惡太子之后,用這樣的方式幫太子妃出一口惡氣,從而達(dá)到真正報(bào)復(fù)的目的。
這些小女子,果然是個個都不可小覷。
不知為何,到了此刻,韓越霖居然有點(diǎn)兒同情佟念柔了——誰敢說那女子沒手腕沒心機(jī)?誰敢斷言她死前還是分不清是非的人?要是換個出身、環(huán)境,定能過得風(fēng)生水起,只可惜,錯生在了佟家,是榮國公作孽的后果。
“你所說屬實(shí)?”韓越霖問高文照。
高文照忙道:“自然屬實(shí),小人到了如今,豈敢有一字半句謊言。小人唯求痛快一死,或是每日能得清凈——這真是小人隱瞞的最后一件事了,再無其他。”
韓越霖斟酌片刻,吩咐在場的親信:“請燕王來一趟。”
這種事,應(yīng)該讓燕王知情,看看他是何看法、作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