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無新事。
炤寧安享這份難得的平靜,大多時間都消磨在吉祥、如意兩個小家伙身上。
起初兩日,如意因著蕭錯的離京郁郁寡歡,整日都悶悶不樂地坐在蕭府門前,觀望著周圍。
炤寧心里直埋怨蕭錯怎么不早些成家——若是他有夫人與他一同撫養如意,他便是出遠門,如意也不至于變成小可憐兒。
好在如意有吉祥這個好朋友,蕭錯兩名小廝也與如意情分匪淺。如意落寞了兩日之后,情緒慢慢恢復如常。只是,它再也不肯離開蕭府。
是擔心蕭錯回來的時候,它不能及時見到他吧?
這般近乎執拗的忠誠,讓炤寧動容、心疼。
為此,她和吉祥成了蕭府的常客,每日都要盤桓許久。這般相處了幾日,如意已經跟她特別熟稔,對她撫摸頭部、背部習以為常,很享受被她摟著、抱著的感覺。
一日傍晚,師庭逸去接她回家的時候,看到她蹲在地上給如意梳毛,不由失笑,“你悠著點兒,把如意慣得跟吉祥一樣可怎么辦?”
“吉祥怎么了?”炤寧不服氣,“我們吉祥有缺點么?”
師庭逸輕輕地笑,不知道她怎么好意思說的。
“不就是有點兒敗家有點兒懶么?”說到這兒,炤寧瞥過躺在涼椅上睡懶覺的吉祥,也笑起來,“這要分怎么看,在我看都是優點。”
師庭逸摸了摸如意的頭,隨后喚吉祥。
吉祥搖了搖尾巴,慢吞吞地睜開眼睛看著他。
師庭逸道:“回家么?”
吉祥打個呵欠,換了個姿勢,繼續睡覺。
夫妻兩個俱是失笑,知道它天黑之后一定回家,便將它留下,說笑著離開。其實就算吉祥在蕭府留宿陪著如意,他們也沒意見。
師庭逸與炤寧閑話家常的時候,說起過俞薇請蕭錯幫忙奉還銀錢的事情,末了道:“我讓常洛把銀錢送回去了,告訴她,若是日后產業豐足,大可撥出些銀兩救濟貧苦百姓。我幫助的不是她,是她的父親。”
“是該如此。”炤寧贊同道,“她一個弱女子,三兩年的光景能賺取多少積蓄?要是真的把銀錢還給你,走的時候也不能叫人心安。對了,我跟盛華堂打個招呼吧?我們是家底豐厚,但是產業不是遍及各地,可他不一樣,各地都有他大大小小的營生,請他日后留心一下俞薇的去向,在生意上照顧著點兒。”
“這是我的分內事,你不用管。”師庭逸道,“我吩咐下去就行,不需你又麻煩盛華堂。”他親昵地揉了揉炤寧的臉,“周靜珊、孫氏那邊就需要他長久費心,再多一個俞薇,不妥當。”
炤寧想想也是,點頭說好。她對俞薇的了解僅限于身世,日后萬一出點兒什么事情,把盛華堂也扯進去就不好了——萍水相逢之人與交情匪淺的盛華堂相較,她只能為后者考慮得長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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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華公主靜心等待幾日之后,見到了祝江。
這一日,她應炤寧之邀來到什剎海,在后花園一個花廳落座。
易容之后祝江走進門來的時候,不要說昭華公主為之色變,便是炤寧,也有點兒脊背發涼。
這是因為炤寧分外清楚地記得,昭華公主講述祝江的詭異之處的言語,此刻眼前這個人,與昭華的描述完全相同:
分明是年輕男子的身形,樣貌卻因著臉色暗黃、緊皺,看起來要比身形蒼老起碼十年光景。
炤寧不需問也能確定,當初祝江的這種面目,怕是早已成為昭華公主的夢魘。要到如今,這夢魘才有了消散的開端。
昭華公主凝視了祝江很久,直到蒼白的臉色慢慢恢復如常。她看向炤寧,語氣柔和:“他本來的面目,我不看了。他的供詞,我已看過。把他帶走吧。”
炤寧頷首一笑,喚來侍衛將祝江帶出去。
昭華公主站起身來,踱步至窗前,望著窗外的花團錦簇。
炤寧走過去,攜了昭華的手。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因為一直覺得,昭華是被自己連累了。
昭華公主抬頭望著一角晴空,語帶清淺笑意:“那個人忙碌一場,的確曾讓我們這些人深受其苦,可是,那些苦楚不過是為著證明一些情義的堅不可摧:兄妹情、兒女情,皆是如此。”她反手握住炤寧的手,綻放出清艷的笑容,“這樣活一場,在我看來,要比始終順風順水要好——吃過苦,才珍惜到手的甜。日后幫幫我,快些放下這一場是非,得空就與我做個伴,好不好?我只要你答應這個,別的不要說,我不愛聽。”
是這般通透聰慧的女子,一些話不等旁人說出,便已了然于心。
“好,我答應。”炤寧抿唇微笑,鄭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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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一日比一日炎熱,逐漸到了讓炤寧無法在室外久留的地步。
不知不覺間,到了端午節前夕。
炤寧近年來對過節一直興致缺缺,對端午節、中秋節、除夕、元宵節甚至是抵觸的,她對這幾個日子只保留著雙親俱在時的記憶。雙親不在了,那么,任何節日甚至包括生辰,都是虛設。
心里有事、手頭忙碌的時候還好些,清閑下來之后,到了佳節,心里唯有滿滿的思親之苦。
紅蘺幾個見炤寧整個午后靜默不語,一個個又是心疼又是著急,只盼著王爺快些回來,或者誰來找茬生事都行,只要能轉移她的思緒就萬事大吉。
正心焦的時候,救星到了——太子妃回京,直接來了什剎海,進門與林氏、莫晨、莫心兒閑話幾句,便命人來告知炤寧。
炤寧立刻來了精神,換了身衣服,去了太子妃那里。
太子妃笑著將炤寧迎到里間,“里面更涼快些。”
炤寧落座后問道:“回來之前也不寫信給我,予莫也是只字未提,怎么回事?”
太子妃回道:“是母后說服父皇讓我回來的,她總是擔心我會在那兒出點兒什么事。”她有點兒啼笑皆非的,“我其實巴不得在那兒多逗留一段時日呢,只是母后不清楚,滿心盼著我離開是非之地。”
“母后做得對,回來更好。”炤寧細細打量著太子妃,“你可是瘦了些。”
“在那兒離太子那么近,連個安穩覺都睡不成,哪里能夠不瘦。”太子妃笑笑地找轍,并不提及受傷一事,隨后道,“別拎不清輕重,聽我說說在那邊的見聞吧。”
炤寧笑了笑,“好啊。”
于是,太子妃將皇帝、太子近日的情形娓娓道來:“父皇每日或是與皇后說說閑話,或是與景林、梁居士等人對弈、閑談,看起來是優哉游哉,身子骨卻是不大舒坦,估摸著是被太子氣的。太子的情形說來最簡單不過,他和隨從都被關起來了,看父皇那樣子,是打定主意不肯見他了,怎么也要等到圣駕回鑾之后,才會正經著手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炤寧想,那樣也好。
兩個人分別的時日不久,卻有很多話要相互告知,為此,炤寧留下來用膳,飯后又說笑一陣子,叮囑太子妃早些歇息,隨后起身道辭。
太子妃送炤寧到了垂花門,返回時一路斂目思忖,吩咐雙玉:“你去看看榮國公和桑嬈,把所知的事情一五一十講給他們聽。”
雙玉應聲而去。
太子妃望向榮國公、桑嬈所在的大致位置,目光復雜。
已到曲終人散時。
很多人在這萬丈紅塵中的戲,即將落幕。
太子、榮國公、桑嬈如此,夢已碎,路已盡。
她,亦如此,錦繡堆里的夢魘、掙扎將要結束。
皇帝回京之前,她要盡快安排好去路,自然,前提是要做兩手準備——若被遷怒,她就只能陪著太子生、死或囚禁,需要保全的是母親;若能幸免于難,便要找到穩妥之處避避風頭,省得幫助自己的人反被連累詬病。
當晚,榮國公的生命走到了終點,他死在了桑嬈手里。
桑嬈用一根銀簪殺掉了他。
雙玉低聲稟明太子妃:“守在外面的人,聽到桑嬈獰笑著說‘你怎么還不死,你為何還不死’的時候,即刻沖了進去,但是為時已晚,簪子刺進榮國公頸部,地上很多血,人已經不行了……沒等抬到地上,便斷了氣。”
太子妃沉默良久,輕聲問道:“死之前,他可曾留下什么話?”
“……沒有。”
太子妃凝視著雙玉,“不需顧及任何事,照實說。”
雙玉垂下頭去,“他死之前,反復喚著殿下兩位兄長和佟三夫人的姓名。”
那才是他始終記掛的人。
他到彌留之際,都不曾想起她,甚至于,不愿浪費力氣憎恨她。若是真的痛恨,也會提及。
太子妃微揚了臉,想笑,笑不出,想哭,沒有淚。許久之后,她輕聲吩咐:“找個地方埋了吧。”
“是。”雙玉問道,“桑嬈呢?還留著么?”
“留著。”太子妃語氣蕭索,“看她能熬到什么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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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宮。
兩名侍衛押送太子到了西南方一座矮山山頂。
山頂上有涼亭,皇帝坐在涼亭中的石桌旁。夜間風涼露重,他加了件薄披風。
太子腳步遲緩地走進涼亭。
皇帝抬手指一指對面的石凳。
太子也不行禮,徑自落座,展目望向山下。這兒的地勢很好,行宮周圍的環境一覽無余。
他牽出一抹諷刺的笑,轉頭打量皇帝,“看起來,你沒看我寫的最后幾份請罪折子。”若是看了,早已氣得半死。
皇帝則是極為平靜地看著太子,“在朕心里,太子已經是個死人。死人寫的折子,沒有閑情過目。”
“原來,我已經死了。”太子笑意更濃。
皇帝語氣平靜得近乎木然,“圣駕回鑾之日,便是太子病重之時。朕不會讓你身死,只讓你失去朕曾一心賜予你的一切。你若自盡,朕亦不阻攔。”
太子斂目看著石桌上的酒水,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啜了一口,慢條斯理地道:“你若不食言,那么盡管放心,我一定會走在你前面。你有最寵愛的小兒子、小兒媳承歡膝下,心緒敞亮,長命百歲也未可知。”頓了頓,又道,“只是,現在不需急著說這些。今夜才剛剛開始,改日我們再說這些喪氣話也不遲。”
皇帝頷首,“你到此刻還未死心,還想垂死掙扎。正因如此,朕才將你帶至此處,讓你親眼看看,你是如何落敗,如何走上絕路。”
太子喝了一口酒,嘆息一聲:“你真該看看我的請罪折子,給我最后一次機會。”他抬眼望著皇帝,眼神忽然變得悲傷,“若是我沒料錯,今夜定要有殺伐之事,待到曲終人散時,我便要成為罪該萬死的廢太子,死不足惜。可你為何就不想想,我若有犯上作亂之心,手里可有一兵一卒?這天下兵馬,都掌握在燕王手里。是,我的確是對你不敬,說過很多讓你心寒的話——你又何嘗不是?難道只有你會心寒?難道只有你心里裝著父子情分?”
皇帝看住太子,沒說話。
站在不遠處的景林挑了挑眉,勾唇一笑。沒想到,到了這關頭,太子還有閑情唱一出聲情并茂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