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莫天沒亮就出門,與錦衣衛指揮僉事夏泊濤匯合,一同面圣復命。幸而今日早朝無大事,皇帝早早回了御書房,兩人沒有久等。
皇帝聽兩人稟明過程、結果,看完敘述詳盡的奏折,滿意地頷首。滄州貪墨案已翻出來兩次,每次都命朝臣前去查辦,結果總是含糊不清,還給他一樁更糊涂的官司。他索性改用身邊這兩個人,一來是更信任他們,二來是想著初生牛犢不怕虎,沒顧忌就不會欺上瞞下。結果真就不出所料,立即派遣重臣著手后續事宜。
高興之余,皇帝詢問他們想要什么賞賜。話是對兩個人說的,卻只看著江予莫一個人。
江予莫恭聲道:“微臣想要五日的假,還請皇上隆恩。”炤寧說了,有無機會都不可在御前說起她的糊涂官司,那是大老爺會做的事。
夏泊濤亦是笑著道出同樣的心愿。
“到底還是少年心性,忙完正事便只想吃喝玩樂。”皇帝笑呵呵地大手一揮,“準了,這就去散心吧。”
兩人連忙謝恩告退。
江府今日要舉辦宴請,巳時之前便會有賓客登門。江予莫趕著回家,有要緊事要和炤寧說。
夏泊濤知道宴請一事,道:“我得趕緊回家準備賀禮,遲一些前去府上道賀。”
江予莫笑道:“如此我就在府中恭候了。”別了夏泊濤,他一刻也不耽擱地回到江府,先去給長房、三房的長輩請安,太夫人那邊倒不用急,橫豎已經是個擺設,不拘時間過去點個卯就行。
大老爺、大夫人、三夫人待他態度一如往常,只三老爺看到他沒好氣——還在為昨晚的事生炤寧的氣,今日看誰都不順眼。
江予莫不以為意,敘談幾句道辭,轉往內宅待客的暖閣,命人去傳話,等炤寧過來相見。
如昨日特殊情形直接找到她房里的事,幾年也沒一次。一來是玲瓏閣上下一群女孩子都長大了,他進進出出的不合規矩更不自在;二來炤寧不定何時會因為作畫不順手滿腹無名火,舍不得拿丫鬟出氣,卻舍得拿他開刀,撞刀口的事,能免則免。
炤寧進到暖閣,一落座就跟他要東西:“你是不是有一塊裁剪得四四方方的虎皮毯子?”
“是。”那方毯子是友人送他的,送的時候因為不是整張的,還挺不好意思的,他想了想,“大抵是存放在庫房,你用得著?”
“嗯,找出來送我吧。”炤寧點頭,“白日在小書房不覺得冷,到半夜就不行,伸不開手似的。”
“大半夜不睡覺,去書房做什么?你那破身板兒,禁得起熬夜?”江予莫斜了她一眼,“哼,愈發出息了。”
炤寧由著他揶揄,“行不行吧?”
“行,怎么敢說不行。”江予莫沒轍地望了望屋頂,“還給你存了一些上好的皮子,一道送過去。”
炤寧舒心一笑,“不是還搜羅了不少藏書么?趕緊交出來,不然我可明搶了。”
“你個無賴。”江予莫笑著摸了摸鼻尖,“都隨你。找你是來說正事,別總打岔。”
“好,你說。”
江予莫說起的,正是大老爺一早獲悉的事,末了,他狐疑地道:“這檔子事,讓我想起三年前那些堵心的事情。”
炤寧微一頷首,“確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也正是我想要的。”她是滿心要把恨她入骨的人揪出來,假如對方罷手的話,才會叫她無所適從。
早在陸騫等人鬧出風波之前,炤寧便遇到過幾次有苦難言的事——
她手里有兩幅水墨畫,寓意好,畫的時候也特別順手,是她鮮少能有的得意之作,便打算得空請名士過目、品評,只是又犯了拖拖拉拉的毛病,擱淺了此事。后來證明,這缺點竟在那次幫了她的大忙。
沒幾日,徐巖告訴她,她的得意之作,早在數日前便有幾個小有才名的閨秀做成,寓意相同,畫面相仿,因此在一些場合風光了一把,并且都說是別人模仿自己的立意筆觸。她要是在這當口把畫拿出去,便是功底再好,在人看來也不過精益求精的贗品,徒惹人嗤笑。
她難以置信,叫徐巖把幾幅畫設法子尋來,看完之后,匪夷所思。幾個人在同一期間作成相似度頗高的畫,怎么可能?
可是有什么法子,只得默默地把自己的畫收起來壓箱底,后遺癥是再不敢輕易落筆,生怕這種事再來一次,白費精力事小,成為笑柄事大。
隨后,她名下的繡品鋪子、玉石鋪子又出事:掌柜的、伙計、繡娘齊齊請辭,沒當即得到應允的,連未結的銀錢都不要,直接甩手走人。這事把管事嚇得直哆嗦,也把她氣得不輕,可急趕急找到的人用著不踏實不說,還可能再添亂子,只得暫時關張大吉。
在當時還沒消化掉這些,陸騫等人事發,根本沒空起疑心仔細分析。隨后回顧,再加上眼前事,感觸自是不同。
到底是覺得詭異。難道真有人能預知一些事發生的經過和結果?炤寧心想,若真如此的話,自己那點兒本事跟人一比,完全是以卵擊石。
可是,管它呢。
那人不敢明打明地算計、踩踏,便是顧忌頗多,而她的顧忌卻很少,沒什么好怕的。
江予莫聽她這么說,當即放下心來,“你心里有數就行。”
炤寧這才認真地打量他一番,“回房換身像樣的衣服。等到你位高權重時,才有資格不拘小節。”予莫平日里實在是不講究這些,一件家常布袍都能翻來覆去的穿,叫他換還不肯,說舊衣服穿著最舒坦。
江予莫因此笑道:“夏泊濤的姐姐時不時就給他做件外袍,你什么時候也能學學別人的賢良淑德?”他不知道她學沒學過針線,反正從沒見過她繡花做衣服。
炤寧斜睇他一眼,“我倒是敢做,你敢穿么?”
“我有什么不敢的。”
“你總跟我沒大沒小的,憑什么給你做衣服?”
“你就承認吧,根本就不會。”江予莫用激將法,“不過也是,你拿著繡花針的情形……不可想象。”
“本來就不會。”炤寧不吃這一套,“我就想做個吃貨。嗯,這么說著就餓了,要回房吃小酥魚去。”
江予莫大笑起來,“你有時候真是俗得可以。”
“有我這么個姐姐,你只能認倒霉認命。”炤寧笑盈盈起身,要走時想起一事,“可有意中人?”
江予莫誠實地搖頭,“還沒有。”
“可需我請大伯母給你牽線搭橋?”
“不用。”
“那你隨心隨緣就是。”炤寧順勢做了甩手當家的,“記住啊,我跟你說過這事了,往后不準抱怨我不管你。”
“誰要你管了?”江予莫拈起一塊梅花糕,作勢要拋向她,心說你把自己的姻緣理順我就燒高香了。
“反了你了。”炤寧雖是這樣說著,卻是快步出門去。
紅蘺、白薇忍不住笑出聲,追了出去。
江予莫笑著吃下糕點,又啜了口茶,覺得愜意之至。炤寧平日時有不著調的時候,可只有她能給予他濃厚的親情、由衷的歡笑。以前不能見面,通信算得頻繁,可她的書信便是言語再輕松詼諧,都只能讓他更難過。
到這會兒,心里才算踏實下來。
炤寧回到房里,就著芝麻燒餅吃了些小酥魚,看時辰差不多了,重新洗漱,換了身艷紫衣裙,披上斗篷,去往松鶴堂。
原本對太夫人的打算是眼不見為凈,她愿意怎樣就怎樣,別在她面前頤指氣使就好。昨晚的事情過后,她改主意了。
昨晚太夫人的態度倒是干脆,用意實在是叫人膈應,翻來覆去其實就一句話:是炤寧要我這樣做,誰要恨只管恨她去,我也是沒辦法。
以往最愛揪著人的小辮子痛斥一番才發落,昨晚全像是改頭換面了。
也好。太夫人既然要改,不妨改得徹底一些。
松鶴堂多植四季常青的花草樹木,只正屋廊下種著兩棵梅花樹,景致倒也不錯。
炤寧一面走,一面想起離京前來這里的情形。
當日風寒嚴重,咳得厲害,周身一時冷一時熱。太夫人說有大事要知會她,又讓她站在廳堂門外回話,說怕過了她的病氣。
她稀里糊涂地站在門外,一站就是大半日,聽不清屋內的人在說什么,直到冷得簌簌發抖,才意識到下起了大雨。
她狠力掐自己的手臂,讓頭腦清醒了一些。
大夫人從茶水間給她倒了杯熱水,輕聲說太夫人去更衣了,又語聲更低地提醒她:“你就問她想要你怎樣,能應就先應下。予莫一早被打發去了城外辦事,我也幫不了你。好孩子,別在這兒耗著,你死在這兒她也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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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雙手輕顫著接過水杯,看了大夫人一眼,見她竟是眼淚汪汪的。她就想,自己現在一定像只鬼,都把人嚇哭了。
可也因為那一杯水、一汪淚的緣故,她開始試著去理解大夫人,對很多事釋懷,到眼下,只想要個得到幫襯的結果,絕不為難。說到底,要是有更適合的人選,她會讓大夫人繼續過以往的日子。可惜沒有。
斂起思緒,炤寧走進室內,問丫鬟:“太夫人呢?”
丫鬟看了一眼東次間,輕聲回稟:“太夫人說不舒坦,在軟榻上歇著。”
炤寧帶著紅蘺轉到東次間,室內清靜得很,一個下人都沒有。她故意輕咳一聲,“太夫人,我來給您請安了。”
太夫人是真的不舒坦,只是還沒到臥床不起的地步。她緩緩吸進一口氣,重重吁出,是心緒極為煩躁的跡象,“免了,回去吧。”
炤寧笑問:“賓客將至,您不打算出面?”
“自有人出面待客,幫你說盡好話。”太夫人的目光比語氣還要冷漠,“這等事情,我若是出面,說多說錯就不好了,影響你這剛回來的江四小姐的名譽。到時我累得慌,你少不得提心吊膽,何苦兩相為難。”
她提心吊膽?到這會兒還要反過頭來將她一軍。炤寧彎了彎唇,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一張疊的四四方方的畫紙,徐徐展開,“如此說來,今日賓客不需賞梅,賞畫即可。”
太夫人看了那副小小的畫作一眼,立時瞳孔一縮,猛地坐起身來,劈手去奪。
炤寧早有防備,手勢一轉,畫在瞬間折疊回原樣,收入袖中,看在太夫人手里,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好賭的人呢,有時是真賭,有時是比手法,全在對手。我手法可還成?”
太夫人壓低聲音,“你瘋了不成?剛回來就舊事重提?”
“每每想到你逼著我離京,我就覺得自己蠢,恨不得把自己撕了,但是舍不得,只好撕畫紙。可是越來越小氣,最近連畫紙都舍不得撕了。”炤寧凝著太夫人的臉,“這樣一來,我就時常都想撕碎別人的臉面,只怕人不成全。”
“……你明明說過,我什么都不做就可以……”
炤寧笑意涼薄,“我不能食言么?你不是說我瘋了么?”說著轉身,邊走邊道,“半個時辰之后,去找大伯母和大伯父,他們會教你怎么說怎么做。出一點兒岔子,我就把畫當彩頭,隨意送人。”大老爺要是沒拿定主意,早就找她或是予莫商量了,一直沒動靜,說明的是想好了應對之策。
未出廳堂,炤寧和紅蘺就聽到茶盞、花瓶碎在地上的聲響。
紅蘺悄聲問:“她要是氣得發了瘋吐了血,就不好了吧?”
“放心,她心寬得很。”真有氣性血性的人,火氣都會在外人身上發泄,才不會長年累月地揉搓親人。常年頤指氣使,與其說是有底氣,倒不如說是小人得志,真有底氣的人,絕不會有猙獰丑陋的面目。
紅蘺一時想不到這么多,還是有些擔心。
炤寧抬手敲了敲她額頭,“只管等著瞧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