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盼云惶恐地站起身來,“你方才說的是真的?”
炤寧沒說話。就像韓越霖說過的,經歷的兇險次數多了,人就會變得像野獸一樣敏銳,有時候會沒有道理可言的猜出敵人的手段。并且,在何盼云進門之前,她滴酒未沾,嗅覺還算靈敏。要是喝了酒,那她就只能用強硬的手段了。
“不可能!”何盼云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就算江炤寧已經知道她身上帶著毒藥,怎能在她無知無覺的情形下往她酒杯里下藥?之后,她想到了對方放下身價親自斟酒的細節……但又怎么可能呢?江炤寧身邊的丫鬟身懷絕技,可是她本人自幼體弱,如何會有那么快的手法?況且,如果想讓她服毒,完全可以喚丫鬟對她動手。
她百思不得其解。
炤寧此刻正瞧著吃飽喝足的吉祥,招手喚它到跟前,摸著它的頭,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實在是閑得慌?”
吉祥用腦袋蹭著她的手,之后將前爪搭在椅子上,搖著蓬松的尾巴。
“我真是閑得慌,居然陪著一個瘋子唱了一出戲。”炤寧往一旁挪了挪,拍拍座椅,等吉祥跳上來,繼續道,“可也是沒法子。雖然都是瘋子,這個還能看,等會兒來的那個簡直面目可憎得叫人反胃。”
吉祥當然聽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是很乖巧地坐在她身側,把腦袋擱在她肩頭蹭了幾下。
何盼云越聽越心驚,已經明白自己像個小丑一般被人耍弄了一番。而這還在其次,她現在需要擔心的是還能不能活到明日。
她轉身要走,這才發現,另有一名紫衣丫鬟代替紅蘺守在了門邊。
她咬了咬牙,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同時閃過一個念頭:剛才為何不直接刺死江炤寧?為何還要費一番周折,以至于走至這步田地?
她剛要騰身撲向炤寧,只覺手腕銳痛,不自覺地失力。匕首和一個小銀錁子同時落地。
吉祥也在這頃刻間跳到了地上,眼神兇狠,但并不吼叫,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紫薇瞧著何盼云,抿唇冷冷一笑,“你那點兒本事,還是省省吧。”說著走了過去,沒費什么力氣,便將何盼云捆綁起來。
何盼云的眼神變得絕望。
紫薇把方才當做暗器的小銀錁子撿起來。
吉祥見不懷好意的人沒了掙扎的余地,心情立刻轉好,又跳到了炤寧身側,和她擠在寬大的椅子上。
炤寧綻放出開心的笑容,摟了摟生龍活虎的吉祥,“人長大要按年算,我們吉祥長大卻是按天算。”
紫薇也隨著她笑起來,“可不就是么,現在能替您修理人了。”
說笑間,紅蘺將何從云帶進門來。
吉祥看到何從云,立刻變得沒好氣,該是天生看這個人不順眼,或者是自一開始便感覺到她對炤寧心懷歹念。有炤寧安撫著,才沒發作。
何從云看到何盼云的情形,一顆心瞬間如墜冰窖,可她面上很平靜,行禮后詢問炤寧:“不知燕王妃這是何意?”
炤寧反問:“你看不出么?”
何從云索性詢問何盼云:“二妹,這是怎么回事?”她被抓住之后,就知道事情定是失敗了,但此時還不知道事態嚴重到了什么地步。
何盼云輕聲道:“不關你的事。是我為了要給意中人報仇,試圖毒殺燕王妃,未遂。”
何從云身形一震,眼神暴躁地看住妹妹。這般膽大妄為,她怎么敢?誰允許她這么做了?眼下事情敗露,定是人贓俱獲,要如何為她開脫?
“不,你說錯了。”炤寧的話是對何盼云說的,視線卻不離何從云,“事實是,何家姐妹二人意欲毒殺于我,未遂,又試圖服毒自盡。”
何從云先是一陣驚懼交加,踉蹌后退的同時,驚愕地看向何盼云。何盼云已不敢再與她對視,垂了眼瞼。
“不……”何從云死命掐著自己的手心,這才冷靜下來,“你這是污蔑……我是太子側妃,盼云是何家千金,罪名豈是你的嘴一張一合便能定的?人證呢?”她環顧室內,“僅憑你們主仆三個的一面之詞么?!”
語聲未落,她聽到門外有男子交談的聲音,滿臉驚惶地望去。
片刻后,常洛、夏泊濤、大老爺、三老爺循序入室。
她閉了閉眼,身形晃了晃。
大老爺和三老爺早就來了,先到了筱園,見到炤寧之后,聽從她的意思,暫且留在那里等候消息。常洛與夏泊濤自然是分別得了師庭逸、韓越霖的吩咐,在酒樓內照應著。
至于師庭逸、韓越霖,是最早得到消息抵達筱園的人。兩個男人的意思是讓炤寧即刻回王府,這邊的事情有他們料理即可。
可是炤寧不同意,她說照你們的意思,只能抓到何峰的手下,他們能夠指證的僅有何峰一人,而何峰絕不會拉別人下水。那不夠。
她要一并收拾掉何家姐妹。何從云那樣的人,絕非她可以一再容忍。
她態度堅決,兩個權傾朝野的大男人竟是拿她沒法子,只得順著她,各自派了最信任的常洛、夏泊濤在她周圍照應,他們則親自監督手下擒拿何峰及其爪牙。
此刻,炤寧起身,與大老爺、三老爺和夏泊濤見禮寒暄。
吉祥則跑到常洛跟前起膩。常洛經常帶它在園子里玩兒,它跟他也很親近。
正是因為這個不容忽視的小家伙插科打諢,室內的氛圍便沒有應有的凝重森寒,一時間幾乎可稱為其樂融融。
也正因如此,何家姐妹兩個絕望越來越重——沒人多看她們一眼,沒人將她們當一回事,處置她們之于這些人,興許只是不足掛齒的小事。
她們起過咬舌自盡的心思,但是紅蘺、紫薇就在近前,不給她們這種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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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炤寧應付何盼云的時候,狀元樓的老板親自帶著伙計在各個雅間游走一遭,給食客賠禮道歉,請他們即刻離開,給出的理由是燕王與韓統領臨時起意,要設宴犒勞手下,地方不夠,只得委屈別人。
人們一聽這原由,都無話可說,加之走了也不吃虧,老板不會收取分毫銀錢,再來用飯還會得到老板特地贈送的兩道招牌菜,便相繼離開。
到此刻,偌大的酒樓陷入了夜半才有的靜寂。
師庭逸、韓越霖先后進到狀元樓,在二樓最寬敞的雅間內落座。
炤寧、大老爺等人轉來相見,何家姐妹兩個也被帶到這里。
紅蘺、紫薇將事情經過講述一遍。
師庭逸聽完,深深地凝了炤寧一眼。
韓越霖則是看住何從云,笑容輕蔑,語氣亦是,“好玩兒么?”
何從云眼神陰冷地與他對視,不消片刻,便敗下陣來。
何盼云的臉色已經蒼白得發青,出了一身的虛汗。不得不接受自己反被捉弄下毒的事實,她的情緒反倒激烈起來。她看著大老爺,恨聲道:“你的兒子被江炤寧害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你竟不肯為他做主?他這輩子最大的錯,興許不是與江炤寧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而是有你這樣一個懦弱的父親1
大老爺聞言并不惱怒,反倒奇怪地看著她,“這是哪個混賬東西與你胡說八道的?那個孽障咎由自取,是我親手發落的。我的家事,與你何干?”
何盼云諷刺地笑著,“胡說……”
大老爺對紅蘺遞了個眼色,“等會兒還有正事,別讓這個瘋子添亂。”
紅蘺稱是,低聲道:“何二小姐,你再多話,我就讓你活著下拔舌地獄。”
何從云亦是低聲斥責何盼云:“住嘴!”
而在場眾人都已明白,何盼云今日意圖毒害炤寧所為何來。
這種事,炤寧真是想笑都笑不出。
江予茼的意中人是太子妃,所以曾經聽從吩咐趁勢添亂;何盼云的意中人則是江予茼,所以在他變成個啞巴和尚之后,要幫著何從云害死她江炤寧。
情這一字,沒有高低貴賤,更無道理可言。炤寧懶得去追究江予茼何時與何盼云結緣使得何盼云心生愛慕,那不是需要她關心的。她從頭到尾慪火、憤怒的是何家姐妹這種瘋子一般的行徑。
炤寧命伙計送來一杯酒,親自轉到何盼云近前,摘下她腰間的香囊,打開來,取出一點點白色的粉末,放入酒中。
她端著那杯酒,走到何從云近前。
紫薇立刻會意,捏開了何從云的嘴巴,幫炤寧把那杯酒給她灌下去。
何盼云劇烈地掙扎著、嗚咽著,神色痛苦至極。
炤寧目光冷酷。
她不想再看到何家姐妹上躥下跳。
她們要她死,她要她們生不如死。
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有著截然相反的面目,對待在意或欣賞的人,不去計較得失,甚至會不講道理地維護;對待心腸歹毒的敵人,則無耐心仁慈可言,如妖魔一般殘酷。
炤寧算是這種人的一個典型。
假如她今日葬身火海,或是整條街的百姓因為她蒙難——那是一想就讓她不甘、暴怒的后果。
何家姐妹,遠比沒有人性的殺手、劊子手還令人發指。
沒錯,這塵世沒有多少徹頭徹尾的好人,但是,絕大多數人在恩怨之中是秉承著一個原則:冤有頭債有主。假如人們都似何家姐妹,人間早已變成修羅場。
炤寧不認為何從云、何盼云有死的資格。
落座之后,炤寧對師庭逸、韓越霖道:“明日一早,把何側妃送回東宮,如何?”
女子的事,自然是由她決定。他們俱是頷首。
何從云的身形顫抖起來,眼神復雜地看向何盼云,“你……你研制出的這種毒,會讓人變成什么樣子?有沒有解藥?”
何盼云沒法子告訴她,她已不能說出成句的話。
炤寧起身道:“我要先走一步,帶她們回府。”
藥效要到明日才能發作,她不能讓她們離開自己的視線。至于如何處置何峰及其爪牙,那是師庭逸等人的事,這會兒她有些頭疼,沒心情全程觀望。
師庭逸吩咐常洛護送她回王府,起身送了她一段,到了樓梯口,他緊緊握了握她的手。
炤寧知道,因著她以自己為餌誘使何盼云再出殺招惱火著——在筱園,他叮囑過她,不可以身涉險,可她沒聽話。
“不是很劃算么?”她笑盈盈的。
“劃算什么?”師庭逸低聲道,“是非曲折是我們說了算。”做局和入局的結果相同,何需她涉險?
“不這樣的話,我們如何得知何盼云的后招?”炤寧不服氣地辯解。那么歹毒的法子,可不是他們能夠想出來的。
他瞪著她。
炤寧有點兒底氣不足了,“她這是小把戲而已,你當我是紙糊的么?”
他不說話。
“……”炤寧蹙眉,“我正頭疼呢,你別這樣。”
“快回去歇息。”他抿了抿唇,微聲加一句:“回家再收拾你。”
炤寧挑眉笑了笑,一副“怕你不成”的模樣,隨即腳步輕快地下樓。
師庭逸按了按眉心,心說這個小東西的脾性,要怎樣才能給她扳過來呢?
炤寧走后沒多久,何峰及其爪牙全部帶到狀元樓,早就有人去請的何寅、順天府尹也匆匆趕來。
夏泊濤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講述一遍,給何峰定的罪名是意□□燒狀元樓,連帶的罪名不需說——任誰一看在場的這些人,都會生出諸多猜測。
何寅先是嚇得臉色煞白,隨即暴跳如雷,想要當場殺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給何家帶來天大麻煩的兒子。
師庭逸、韓越霖卻沒閑情看戲,輕描淡寫地告訴何寅,這些人他們要暫時送到順天府看押起來,明日稟明皇帝,到時請皇帝做主由誰來審理此案。
順天府親自率領衙役將一干人等帶走了。
師庭逸、韓越霖愿意賣老板個人情,在場人等也都還沒用飯,便在這里設宴犒勞手下。
何寅慢吞吞地走到廊間,忽然雙腿一軟,跌坐在地,片刻后,嚎啕大哭起來。
到這時候,他已明白過來,今日之事,是膝下兩個女兒做的好事,偏生兒子心思簡單,稀里糊涂地被她們利用到了這個地步。
他恨不得把那兩個孽障活生生撕碎,可是,她們已經被燕王妃帶走了,下場已是不可預測的凄慘。
好一陣子,他才強撐著離開狀元樓,連夜趕往東宮。
可是,太子已經歇下了,仍是不愿意見他。任他如何說,守門的侍衛也不理會,分明是早已得了太子的吩咐。
何寅整夜跪在東宮門外,心里卻是清楚:大勢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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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太子仍是歇在了林千惠房里。
這女子如今在床上越來越嫵媚多情,那檔子事也就變得越來越有趣致,他甚至有些迷戀與她在一起的種種感覺了。
偶爾他會想,這小小女子也真是奇得很,竟有著那么多花招,能帶給他那么多樂趣。幸虧不曾一直冷落她,不然的話,每一個長夜都只是寂寥沉悶相伴,弄的人白日里都沒個好心情。
早間醒來,他神采奕奕地去往前殿。聽得何寅竟在外面跪了整夜,知道必然是出了大事,不免想著那些侍衛過于死板,該早一些稟明才是,可自己也有責任,昨晚侍衛第二次去通稟的時候,他正沉迷在溫柔鄉里,不問青紅皂白就揚聲讓人滾,他們可不就不敢再傳話了。
步履匆匆地到了前殿,他命人將何寅帶來。
何寅已經跪的雙腿失去知覺,進殿的時候一瘸一拐的,跪倒在地之后,他已不似昨日崩潰時的激動無措,有條不紊地把事情講述一遍,陳訴了自己教子無方治家不嚴的過錯。末了,神色木然地望著太子。
何家的前程已毀,已經失去最多,已經沒有更多可失去。這是任憑大羅神仙也不可挽回的事實,既然如此,他還有什么可畏懼的?
太子良久地凝視著何寅,說不出話來。
到了這時候,自是明白這一切是因何從云而起。
他能怪何寅么?不能。
他自己都被她利用了。
平心而論,那女子的心機若是用在正處,她能讓何家成為他的左膀右臂。
如果不是他對太子妃的情緒過于矛盾,換個角度來看,何家趁機踩踏榮國公一事做得恰到好處——橫豎佟家都是那個結果,由誰下手已經不重要,而由何家來做的話,別人不過是看看熱鬧,私底下嗤笑一番,卻能消減皇帝對東宮的忌憚——擺明了是東宮人脈內訌,他再不具備忌憚燕王的資格,更無與燕王為敵的能力。
如果沒有昨晚那件事,東宮完全可以與何家韜光養晦幾年,皇帝便是想廢掉他,都找不出個上得了臺面的理由。只要他太子的身份還在,什么事便都還有云開月明的希望。
偏生那個女人不知死活,竟想憑一己之力燒死炤寧——他費盡心思忙了那么久都不曾得手的事,她卻孤注一擲。
她是瘋了還是傻了?
她這樣會徹底激怒師庭逸,明面上他仍舊不會跟父皇說東宮的不是,可是心里必定已經下了決心——扳倒東宮。
師庭逸承受不起再次失去炤寧的痛苦與絕望,寧死也不肯再辜負那個女子。不要說他,便是尋常人,都分外明白這一點。
算了,計較這些還有什么用?
太子喝了一口茶,終于能夠說話了:“我知道了。等父皇退朝之后,我會進宮請罪,只說你兒子的罪行,不會遷怒于你。自然,你日后必然不好過,少不得因為教子無方被反復彈劾,我……會盡力幫襯。畢竟,不干你的事。”
如果何寅沒有那樣一個女兒,不過是重復前世的路,在內閣不上不下、不好不壞地安穩過活。
其實,該對這件事負責的只有何從云和他。
好端端的一個何家,因為他一個決定,因為何從云一個瘋狂的行徑,即將沒落。
何寅聽了,其實有些意外。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向太子叩頭之后,一瘸一拐地離開。
剩了獨自一個人,太子的火氣層層暴漲,到了他幾乎無法遏制的地步。
如果這時候何從云就在他眼前,他一定會親自將她一刀刀剁了!
可她命好,被炤寧帶回了燕王府,不知幾時能被人送回來。
太子步出正殿,來回踱著步子。
有下人在,他還能克制自己不會失態,若是獨自一人,少不得又要摔東西撒氣。想想就幼稚的事情,他不能再做。
這樣過了小半個時辰,高文照驚疑不定地來稟道:“何側妃被人送回來了。”
“把她帶來!”太子轉身回到殿內。
何從云是被人架進來的。她雙腿已經不能行走,并且,她再不能夠說話。
太子面色陰寒地瞧著她,走到她面前,吩咐兩名侍女:“放開她!”
兩個人立即稱是松了手。
何從云摔倒在地,只能用手臂支撐著身形,勉強坐起來。
“想要燒死燕王妃?”太子冷笑著道,“膽子倒是不小,結果呢?”
何從云垂眸看著自己失去知覺的腿。
太子沉默片刻,沉聲吩咐:“把她送回去,嚴加看管。我要她好生活著。她的房里,務必多放火爐、火盆,夏日尤其不得耽擱。”
他起初是有心將她活活燒死,可是,短暫的煎熬哪里比得上長久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