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夢梁背著包袱,在小路上走了一會功夫,就到了青石板通衢大道。背上的包袱顯然沉甸了許多,伸手捏拿一下,是幾砣硬錠,想來南家送的盤纏乃黃白之物,由此可見,南家財富之巨的確非同凡響。
從小路剛踏上大道,就聽腦后有人叫他。黃夢梁回頭一瞅,樂了,叫的他那人竟是醫(yī)治張三婆娘和兒子莽娃的李郎中。一大清早就碰見李郎中,黃夢梁很高興,便問他起這么早要去哪瞧病?
李郎中聽問,不覺被黃夢梁說糊涂了。他錯愕地說:“這時候還早呀?天都快黑了。我晌午出診才準(zhǔn)備回家,我家就在李家場——你是從哪冒出來的,這一路溜直,我怎么沒看見你在前邊走?”
黃夢梁、李郎中一問一答,越說兩人越糊涂。
黃夢梁想,明明是早晨,李郎中怎么舊是傍晚?李郎中思,黃夢梁從右邊一條小路走出來,他咋走到那荒蕪野地去了?那地方不干凈呀。
李郎中心里生疑,就問黃夢梁:“黃小英雄,你是今早從張三家出來的吧,一條大道直通李家場,沒有岔路嘛,怎么你就走到那荒郊野地去了?”
“不對,我是昨天早上走的。”黃夢梁糾正李郎中的問話,解釋說,“晌午時遇到大雨,就拐了個道,到柏樹林南侯彎南家大院住了一晚上。他家待客好,南家太婆還請我吃了頓酒。就是昨天那雨老下,一直下到半夜,我就在他家住了一晚上。今天大早,才從他家出來,出來就碰到你了嘛。”
黃夢梁再老實憨厚,也知房事羞愧,自然,他與南家太婆的孫女那一夜姻緣,就隱去不講了。
李郎中不聽則罷,一聽大驚失色。他盯著黃夢梁看了半響,才說出一番讓黃夢梁后怕心悸的話來
聽李郎中說,青石板大道右邊的柏樹林,是有一個叫南侯彎的地方。問題是那南侯彎根本沒有什么深宅大院,只有一座巨大的墳塋和幾間無人居住的破敗房屋。小時候,他曾經(jīng)跟父親去柏樹林采過一次草藥。那陣,幾間舊屋還住了南家請來的看墳人。看墳人是個老頭,土都埋到脖子了的年歲,不怕鬼不懼魂,一個人孤單守在南家祖墳過日子。
李郎中跟他父親到了柏樹林,去守墳老頭那討水喝。他父親同老頭熟識,交談中,聽老頭說他打算辭了這份差事,不干了。老頭告訴李郎中父親,說自己活了幾十歲的人了,沒做過虧心事,他都到臨埋土的時候了,卻被南家祖墳的鬼魂纏上。
李郎中父親問他咋了?老頭說,十多年了這南家祖墳都安安靜靜的,最近不知南家哪位祖先,怕是沒有投到胎,一到夜晚就回這來溜達(dá),溜達(dá)就溜達(dá)嘛,不應(yīng)該來找我的麻煩,鬼哭狼嚎的還捉弄我,讓我一夜晚睡不安生。我已經(jīng)告訴銅鑼鎮(zhèn)南家的大媳婦,不做這活了,最近幾天就走。
李郎中記得,當(dāng)時他父親聽了臉色就十分凝重,藥也不采了,領(lǐng)著他就走,還一再叮囑以后千萬別來這兒采藥。打那以后,李郎中經(jīng)常聽人說,有誰來南侯彎割草、拾柴,甚至抄小路經(jīng)過那里,都可能碰到不干凈的東西,那里再沒一個人住的。附近的居民,別說晚上了,就是大白天也沒有敢去南侯彎的。
黃夢梁聽聞,錯愕不已。想想自己,不但去了南侯彎住了一夜,還與那南家太婆的孫女有過一夜姻緣。現(xiàn)在回憶,昨晚的事還真透著蹊蹺,一會雷雨交加,一會獸嗥禽嘶,一會竹娟(茱鵑)來西廂房成親,一會南弧又匆匆來送行,的確詭譎費(fèi)解——對了,李郎中,你說你是昨天離開張家祠堂張三家,這是怎么回事?
黃夢梁問李郎中,他應(yīng)該是前天早上走的,自己才是昨天從張三家出來,在南家住了一晚,這不,一大早從南家出來就遇到你了嘛。
二人說出來的時間雖然對不上趟,但李郎中心里卻有些明白。現(xiàn)在明明是黃昏,豈是清晨,顯然是因黃夢梁在南侯彎有一番奇遇之故。
他暗自猜想,這年輕人說晌午時分他就折下小路,去南侯彎避雨,那時辰雷電狂雨整整下了半日——這就證實了時間是今日而非昨天,因為昨天下午天上根本就沒灑顆雨瓣。
又瞧黃夢梁衣衫干燥,哪有半點(diǎn)遭雨淋的跡象,他從南侯彎出來,毫發(fā)未損,還一身膽氣,不見受到半點(diǎn)驚嚇的模樣。想想他包袱中的那枚對嘴蕈,李郎中也就釋然了。這年輕人敢在棺材內(nèi)取對嘴蕈,自然不懼南侯彎的墳塋,不禁心中贊嘆,此人不是江湖豪杰也是神明庇佑之人。
李郎中也不說破早晨黃昏之事(呆會黃夢梁自然就會明白),就對黃夢梁講,這兒到李家場只有五六里路,先到他家去歇息一會再說,反正也順路。
黃夢梁點(diǎn)頭應(yīng)允,跟著李郎中由那條青石板路去了李家場。走了一陣,天色漸漸由灰轉(zhuǎn)暗,到得李家場,場圩里的居民人家已是掌燈點(diǎn)火,小街兩旁鋪面內(nèi)鍋灶瓢盆亂響。此時,黃夢梁才算真正弄明白,李郎中說的時間是對的。既然李郎中是對的,那么自己又怎會多出一天日子來?這實在令黃夢梁想不通,這日頭莫非硬是遭弄顛倒了?
李郎中在李家場算是上等人物了。他家臨街,開了個診所兼藥鋪,占據(jù)在場圩街口的好位置,門臉上書著時珍醫(yī)堂幾個狂草大字,很是不謙虛。
黃夢梁來到李郎中的時珍醫(yī)堂,他老婆迎了出來。他老婆四十來歲,精精干干一個女人,說話潑辣,一瞅就是李郎中得力的內(nèi)當(dāng)家。路上,聽李郎中擺談他老婆,說她什么都好,唯獨(dú)一大缺陷,沒給李郎中生出個承繼一脈香火的兒子,卻又不準(zhǔn)他納房小妾。好生無奈,李郎中只得從堂兄那過繼個兒子,一是接繼李郎中這房香火,二來師承他一身的醫(yī)術(shù)。
李郎中老婆李氏,昨天就知曉了黃夢梁的大名,一位乳臭未干的年輕人竟然懷揣曠世奇藥,且送她男人一塊對嘴蕈不取分文,當(dāng)?shù)霉文肯嗫础=袢眨S夢梁來家,她自然擺酒置筵,殷勤款待。
席間,李氏擺談,說今天下午一支馬幫走夾馬溝,剛走進(jìn)山溝里頭,天就下起暴雨。那暴雨下得跟瓢潑似的,困住馬幫在鷹嘴巖下邊躲雨,不想過了幾百年都沒事的鷹嘴巖,今日突然坍塌,把馬幫六七個人全都活埋了……
李氏將這事當(dāng)新聞擺,她說者無意,黃夢梁這聽者卻嚇了一大跳。他憶起南家太婆說過,她叫管家趕走了關(guān)帝廟的兩只討厭鬼,讓它們?nèi)ゑR幫的晦氣,投胎托生——難道這事真的應(yīng)驗了?對了,前天——不,昨天晚上,那夢中的神仙老頭不是也說了,關(guān)帝廟兩只惡鬼的事。看來,這世上鬼神之說還真有其事。
當(dāng)晚,黃夢梁留宿李郎中家里。睡覺前,他打開包袱查看南弧送給他的盤纏。
一打開包袱,黃夢梁懵了。在路上,他感到包袱沉甸了許多,甚至還隔布捏拿了一下,明明摸到七八只金錠銀砣,怎么這會只有兩枚金錠十來塊大洋,全是自己原先的東西,南弧贈送的黃白之物一件沒有,不翼而飛——黃夢梁徹底陷入困惑。
他費(fèi)勁地想了好久,自忖昨天今日的時間都搞顛倒,索性認(rèn)為,包袱里本就沒有存在過金銀盤纏,什么深宅大院,太婆、南弧,甚至包括茱鵑,全都未發(fā)生過,根本就是春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