祛邪道人在夢中被道濟和尚數落一番,又遭天師一通訓斥,醒來不敢再貪功,找到管事的主持鄉紳,要他告訴工匠,道觀大殿中央神龕,塑造太祖師爺的圣像,日夜香火供奉。
眾人好生詫異,那牽著騾子領著狗的黃夢梁,明明是位年輕人,怎么就成了這道士的師爺,而且還是太祖?然而,道士自己都這般說,大約他的太祖師爺是位不老神仙,依他說的做就是。
工匠里就有人見過黃夢梁,這就好辦。經他們的巧手塑造,倒把黃夢梁的模樣造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且黃夢梁的白花騾馬和大黑狗,亦被一并塑了出來。這兩畜牲好福氣,跟著“黃大仙”居然也平步青云,再一次印證了那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老話。
遺憾的是,這兒轟轟烈烈為黃夢梁塑神像,可他卻已經離開三界縣,根本不知道一座道觀竟將他當神仙來供奉,還得了個響亮的名號。
除掉蝗蟲精,黃夢梁就從三界縣的南門走了。那南門守門的班頭,的確如西門的兵丁所說,此人最為可惡,心腸也黑,縣城其他幾處城門,收錢都是十文,他卻要加倍收二十文。黃夢梁來到南門時,不知這兒出了什么事,圍著許多人在那觀瞧,那些守城門的兵丁“捐”也不收了,一個個滿臉恓惶。
黃夢梁走近一瞅,明白了。一套丘八軍裝空洞洞的丟在地上,穿軍裝的人卻不見了。眾人交頭接耳在說,難怪這班頭可惡,原來竟是只大蝗蟲,是妖精。
此時,這兒的人還不知道,黃夢梁剛剛殺死了妖官馬縣長,馬縣長才是蝗蟲精,這守城門的班頭不過是它一跟隨小妖。小妖自身沒有妖法,靠了蝗蟲精才變成人形的,蝗蟲精一死,這小班頭當然就立馬現了原像。就是不知道,這小妖逃到哪去了?
一只漏網的小妖翻不起浪。黃夢梁沒去管它,牽騾子帶狗,從那南門走了出去。
出南門,照那青石板路走了二三十里,蝗蟲就漸漸稀少下來。愈往前走,這蟲子就愈少。估計是因了蝗蟲精已滅,這些小螞蚱沒了主心骨,就聚不成團,找不到禍害的方向,瞎亂紛紛東躥西跳,或跳進水塘溝渠淹死,或被四處飛來尋食的雀鳥啄食,溜出洞穴的嚙齒走獸當晚餐,再也沒有力量朝前漫延。
從三界縣到黑巖山鎮,有六十多里路,緊趕著走,一天能夠走到。可黃夢梁在縣城耽誤了差不多有小半天——好在路熟,不像上次那樣走岔路,走到賊窩去了——走到天黑盡,才來到那條黑巖河渡口。
這黑巖河不寬,不似長江那么水深流急,到了夜晚,渡船不敢過江。這兒,一條木船靠在岸邊,艄公住家也在不遠。黃夢梁去叫艄公撐船過河時,他正吃晚飯。聽黃夢梁說要過河去黑巖山鎮,這位艄公就像見到三伏天下雪一般的驚訝。
艄公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問了一遍,肯定了,才說:“年輕人,你一定是剛從三界縣那邊來的吧,不曉得對面黑巖山鎮的事?這段時間聽說三界那邊鬧蟲子,倒是有人逃荒過來,可人家都是白天過河,過了河就走——你晚上過去準備住在鎮上?”
這就奇怪了,黑巖山鎮是個大鎮,不比三界縣城小不了多少,聽這艄公的口氣,怎么就不可以住黑巖山鎮了?莫非那土匪豹哥還是那么猖獗?就問艄公。艄公告訴他,豹哥早被云南那邊過來的軍隊剿滅,尸骨怕都爛完了。不是這事——嗨!他也說不清,你實在要渡河你就過去,自己瞧瞧是怎么回事。
黃夢梁想,還有啥不得了的事,就把過路的人嚇得不敢夜晚在黑巖山鎮住?是得過去看看,這鎮子出了什么事?艄公見黃夢梁執意渡河,也不再勸說,反正他收錢擺渡,要死要活并不管他的事。幾口扒完飯,上船撐稿搖槳,把黃夢梁連同騾子、小黑,一塊送過黑巖河。
過了黑巖河,收了船錢,那艄公一篙桿將渡船撐離岸邊,就跟鬼攆來了似的,急急忙忙往對岸劃,留下黃夢梁和他的一騾一狗。
記得渡口碼頭不遠,就是興盛茶館。幾年前,他來投奔豹哥就是住的興盛茶館,興盛茶館是豹哥安插在鎮子里的眼線。豹哥這人雖然對黃夢梁不錯,但是,此人太過殘忍歹毒,奸污女人不說,竟連人心肝都挖來吃,實在令黃夢梁深惡痛絕。你豹哥做土匪也就罷了,可不能干那滅絕人性的事呀!
剛聽艄公說,豹哥已經死了好多年了,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一點都不為他惋惜。而茶館老板跟黑豹也是一窩的土匪,所以,那個興盛茶館就不必去了。
黃夢梁牽著騾馬,喚了一聲小黑,就由碼頭的石階上去。這陣雖說已經是亥時,可也才九點多鐘呀,怎么石梯兩邊的店鋪住戶,俱都家家黑燈瞎火,活像也是在躲蝗災一般,里面沒有住人。
看來這鎮子硬是出了啥事。黃夢梁想找人問問,楞在鎮子沒碰見一個活人,欲去客棧投宿吃飯,沿街走過去,全都關門閉戶,去亂敲門也不太好——那我今晚住哪?吃哪呢?正愁著,忽然憶了起來,前邊不遠不是有座教堂嗎?對了就去教堂。
記得他的好朋友那位叫“叉死你娘”的牧師,他們的教堂就在這鎮上,就在前面的街邊。自然,“叉死你娘”眼下沒在這兒,他現今已是曼谷教堂的大主教,可好歹也是朋友呆過的地方,自己不如先去那瞅瞅。
如果這教堂還有牧師在,也可以向他打聽這鎮上出了啥子事。再者,他也聽“叉死你娘”夸耀過,說他們的教堂就如同中國的寺廟一樣,皆有一顆博愛的心,若有人需要幫助,比如投宿吃飯之類,教堂不會將人拒之門外的。
反正今晚既沒地方吃飯,又沒地方睡覺,不如就去驗證一下“叉死你娘”的話。當真如他所說,算他沒對好朋友說假話,倘若他吃了閉門羹,等見到了他,那就老實不客氣地臊他一頓。
來到教堂,教堂亦是大門緊閉。這會,黃夢梁就不管那許多了,畢竟是教堂,又是老朋友呆過的地方,就舉手朝那門“咚咚”一陣敲。敲了半晌,里面終于有人說話了。
“你是誰?為什么半夜來敲我們的教堂?”
聽口音,是位洋人,說中國話舌頭總是有點僵硬。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說話竟在顫抖,好像半夜來敲門的不是人,是鬼妖。接著,又聽見他嘰里咕嚕說了一陣洋話,黃夢梁聽得懂,那意思是說,這兒是上帝的地方,不容許魔鬼在這呈兇狂,偉大的上帝無所不能,你來挑釁便是自尋死路……黃夢梁聽了,哭笑不得。
黃夢梁也用英語回答:“我是位過路人,不是什么魔鬼。到這里來是因為找不到地方睡覺,這鎮上就你們教堂熟悉一點,你們這兒原來那位牧師查里斯昂,是我的好朋友……”
里面的牧師聽黃夢梁也說洋話,就完全相信敲門的不是魔鬼了——因為中國的“魔鬼”應該不會說外國話的;還有,來者說他是查里斯昂的朋友,查里斯昂現在是主教,跟主教是朋友當然更不可能是魔鬼。就把門打開,讓黃夢梁趕緊到教堂里邊來。
人與騾馬、小黑一進門,牧師伸腦袋出去,賊樣的朝街兩邊望了望,便縮回脖子,匆忙將大門關上,生怕黃夢梁身后跟來啥可怕的玩意。
瞧那牧師一付神經兮兮的模樣,黃夢梁很是疑惑,就問他:“你在看啥?街上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哪來你說的魔鬼嘛。”
“你不知道,你一定是剛到吧——這黑巖山鎮出事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