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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寧立而死,不退而生!

王堂與文朗在龍亭,商議著是不是追入山地,王堂道:“彼既可來,我亦可往,若能抄出劉粲之後,重奪渡口,或可徹底扭轉戰(zhàn)局!”

文朗說我所部騎兵,是不可能入山的——“則卿不過兩千步卒,恐不足以騷擾敵後……”王堂一梗脖子,說:“賊既敢來,我又因何不敢前往?卿可代我護守龍亭,我自將兵卒入山!”

可是設想起來很簡單,實際執(zhí)行又是另外一回事兒,關鍵路鬆多雖然退入山地,卻不肯遽走——一則兵敗失利,他無顏回見劉粲,二則士卒新潰,倘若就這樣蒙著頭往來路跑,恐怕半數都會迷失在山間——反而重整隊伍,尚有六七百人。

王堂欲圖揮師入山,當即就跟路鬆多再次交上了鋒,這回胡軍居高臨下,恃險而守,文朗跟後面又幫不上忙,導致廝殺良久,竟然不能登山一步。文朗派人過來提醒他,說:“窮寇莫追,愈是緊逼,彼愈不退——何不緩之?”

王堂聽了,深覺有理,於是便即勒束士卒,緩緩而退。果然路鬆多一見晉人不再來攻,當即領著殘兵便往來路遁去,王堂這才循跡入山,跟狗攆兔子似的,在後面緊追不捨。

一直追到天黑,雙方各自分部警戒,主力休歇;第二日晨光一亮,再度一逃一追,起身登程。路鬆多走慢了一步,又被王堂從後趕殺,所斬胡兵不多,受驚跑散的倒有不少。

路鬆多慌不擇路,走著走著就走岔了——終究這條道兒他這輩子也只是走的第二回而已——琢磨著算里程我該下山了呀,怎麼還找不到下山的路呢?若能下山,行之不遠便是主營,不信這千把晉人還敢緊追不捨。

好不容易纔找到一條下山之路,當即率殘兵奔躥而下,忽見前方不遠處蔥綠之間,隱現一角屋檐。路鬆多雖然擅長奔跑,終究不慣走山地,兩條腿就跟灌了鉛似的,再回頭瞧瞧仍然跟隨的部下,多數人爲了輕裝逃亡,把兵器都給撇了,甚至連皮甲全都脫了,個個灰頭土臉,呼哧帶喘,累得都沒什麼人樣了……

這些多數是路鬆多帶慣了的本部兵馬,那些臨時撥隸麾下的,則不是戰(zhàn)死,就是逃散,因而路鬆多見此情狀,不禁慘然。他心說若非失道,我這會兒早就返歸大營啦,即便皇太子殿下勃然震怒,估計也就處罰自己一人而已;然而四望不見大營所在,再跑一陣,估摸著這些仍願追隨自己的兵卒,泰半都會遭了晉人的毒手……

罷了,罷了!他想到這裡,將心一橫,領著兵卒便直向那處山間房舍奔去,近前一瞧,原來是座祠堂。路鬆多立在祠堂口,將刀一橫,吩咐殘兵:“都繞祠而走,尋路下山去吧,我在此地爲汝等阻住追兵!”

衆(zhòng)兵多不願走,說要跟校尉一起殺賊。路鬆多一撇嘴:“汝等還有兵器的,可從我左右,赤手空拳的,又如何殺賊?不若急尋路去請來救兵,或者可以救我得生!”

聽得此言,“呼啦”一聲,兵卒多數跑散,就光剩下了不到一百人,手中尚有刀、矛,跟在路鬆多身邊,憑祠而守。

時候不大,王堂就領兵追過來了,路鬆多大吼一聲,揮刀便直衝過去,竟將晉軍逼退了百步之遙!

關鍵是王堂殺胡心切,再加上想通過山地去襲擾胡軍大營,則若被這些胡兵先逃回去,預通了消息,使有防備,那我不是白跑這一趟麼?故此才緊追不捨。等追到此處,他的氣也是喘的,腿也是軟的,跟在身邊兒的也只有百餘人而已……故此路鬆多一次猛衝,便將王堂順利逼退。

然而隨即落在後面的晉卒陸續(xù)聚攏過來,將小小的祠堂包圍得水泄不通。王堂嘗試著攻擊了一次,卻不能破,眼瞧著敵將瞠目披髮,殺得滿身是血,彷彿瘋魔一般,不禁急得直跺腳。

他估計這兒距離胡軍大營已經不太遠了,耽擱時間若久,必爲胡兵探得消息。若然只是偷襲失利還則罷了,倘被胡兵再依樣畫葫蘆,把自己趕殺回去……眼前這廝,恐怕便是稍後的自己呀!

可是他又不可能把這幾十名胡兵留在身後,繞過祠堂去尋路下山,偷襲夏陽渡口……只好柱著刀,氣喘吁吁地直面路鬆多,開口問道:“廝殺兩日,竟還不知汝的姓名——何人也?”

路鬆多昂然回覆道:“皇漢平羌校尉路鬆多。汝又是何人?適才見旗上有個‘王’字,難道是晉將王澤不成麼?”

——王澤曾在成皋城外的七星堡,大破胡漢騎兵將軍劉勳,故此名聲比較響亮,路鬆多也曾經聽說過。

王堂勃然怒道:“我非王澤,乃大晉平虜將軍王堂是也!”

——其實胡漢國號就是“漢”,司馬晉國號就是“晉”,“皇”、“大”之類屬於修飾詞,以示尊貴。“皇漢”之稱始與東漢,但是並不普及,且其後也沒有“皇魏”、“皇吳”、“皇晉”的慣稱,後來劉淵建基,才從故紙堆裡把這個詞兒給挖了出來。晉稱“大晉”其實也不普遍,還是裴該基於後世的習慣——自大隋、大唐始,這種叫法才蔚然成風,到了元朝,乾脆直接建號“大元”,其後的“大明”、“大清”,也屬全稱,不是俗謂——才這麼叫,王堂自然耳熟能詳了。

路鬆多見王堂惱怒,聽其報名,故意一撇嘴:“未曾聽說過。”

可是王堂也就氣恨了一下,隨即便寧定下來,勸路鬆多道:“我見閣下甚爲驍勇,何必從胡,不如降我大晉,我在大都督面前一力保舉,必授閣下要職。”

路鬆多搖搖頭:“將軍招募我,是以爲我姓路,與汝同族吧?實言相告,我乃屠各裔,非晉人也。”

王堂冷笑道:“原來是個胡兒!”

路鬆多雙眉一挑:“誰言我是胡?我中國人也!”

王堂心說也對,劉淵是自命中國人的,假模假式還要建中國王朝,可是大都督說起過,如今的晉便等於中國,其他全是篡僭,於是笑笑:“我晉纔是中國,屠各焉敢僭稱?然汝既自命中國,又爲何不能降晉了?”

他這圈子繞得有點兒大,路鬆多不禁微微一愣,腦筋一時間沒能轉過來。王堂繼續(xù)勸說道:“胡狄入中國,唯從中國之治,始能成中國人,今劉氏篡僭,自成一體,安得謂中國?閣下只有歸晉,才能做中國人——且汝已陷絕地,降可不死,戰(zhàn)則必亡。螻蟻尚且貪生,閣下何必執(zhí)拗?”

路鬆多怒道:“我須不是螻蟻!”

王堂勸說不聽,自己的氣倒是也喘勻了,當即一揮刀,說:“良言相勸,竟然不聽,則我唯有斬下汝之首級,往獻大都督了!”正待招呼士卒衝殺上去,忽聽祠堂後遠遠的一片喧囂聲起,擡頭一瞧,竟有胡軍旗幟在山谷間若隱若現。

事已至此,王堂莫可奈何,只得長嘆一聲,收攏兵卒,撤圍而走——真倒黴,這回算是白來啦,倒是記住了路鬆多之名,異日相見,必要取其首級!

但其實他走早了,前來救援路鬆多的,只是敗兵道逢一支巡邏小隊而已……路鬆多僥倖逃得殘生,想想不禁後怕。他看晉軍走遠,這才轉身入祠,叩謝神靈的護佑。

朝供案上擺著的牌位一瞧,呀,原來這是先賢司馬遷的祠堂。

……

劉粲接到劉驥之後,乃欲趁著士氣正旺的時候,一鼓作氣,摧破晉師,因而當日午後,也即王堂退走的幾乎同時,便又發(fā)起了迅猛攻勢。陶侃仍然出壘與戰(zhàn),並且親自指揮中軍,裴該則登上望樓,俯瞰戰(zhàn)場。

劉粲依然猛攻晉軍左翼,但在左翼最危急的時候,卻突然間派喬泰率生力軍兩千加入己方左翼陣列,原本幾乎與晉軍對峙不動的左翼猛然前突。因爲左翼吃緊,陶侃被迫把中軍向左側傾斜,導致中、右之間生產了一段很小的縫隙,喬泰乃率突騎直插而入,護守左翼的董彪親來堵截,卻難阻胡騎前突之勢。

裴該在望樓上見到,當即下令自家部曲五百人前往救護。部曲督文朗不在,副督尚且猶豫,說:“我等當護守大都督,不可盡往……”裴該就在望樓上朝下怒吼:“倘若軍敗,汝等必能護得我周全麼?!若不能勝,可自取首級來獻!”

那副督無奈之下,只得帶著兵馬硬頂上去。這支是生力軍,無論裝備、組織力,還是戰(zhàn)技,都幾乎爲裴軍之冠,但因爲數量有限,卻仍然未能順利封堵住缺口,那名副督死戰(zhàn)不退,終至負創(chuàng)而亡。

部下將副督的屍體輿歸,對裴該落淚道:“副督雲有負大都督所託,要我等砍下他頭,歸獻大都督請罪,我等不忍,乃輿其屍歸來,請大都督親斫。”裴該從望樓上下來,也不禁眼眶泛紅,含著淚道:“壯士死沙場,國家失棟樑,天地爲之垂泣,安得有罪?汝等急護其屍往郃陽去,覓地安葬了吧。”

右翼就此被胡軍踏破,董彪被迫後退拒壘。陶侃見勢不好,不顧傷亡地拼命發(fā)起一輪反衝鋒,暫時逼退了胡兵,然後與左翼兵馬一起也返歸壘後。裴該派人去對陶侃說:“此皆我之失也——壘可守乎?若不能,便從陶君之請,退還郃陽去吧。”

陶侃回覆道:“壘不可守,然今亦不得不守,否則胡軍踵跡而追,我等皆無幸理!大司馬請先退,侃爲斷後。”

裴該堅決不肯先退,命人將其大纛高插在壘後,他就立馬旗下,以督三軍。胡兵洶涌而來攻壘,距離裴該不到三十步之遙,不時有箭支從裴該耳旁擦過,部曲們都勸他再退後一些,裴該卻道:“我寧立而死,絕不退而生!即便我死此處,異日必有張我大旗,繼我事業(yè),逐退胡虜者——何必要退?!”

然而,裴該估摸著自己並無天命護佑,他在大纛下立了大概一刻鐘的時間,最終還是有一支箭躲不過去,正中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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