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早就到了,只是看著瑞安和大皇子都無事,又看江心月責罰那些奴才覺著好玩,才站在宮牆後頭聽。除了皇后,其餘嬪妃都得了令並未跟過來。
皇帝說完,回頭撇著皇后青白的面色,冷冷道:“你就是這樣管束奴才的麼?罔顧宮規,囂張跋扈,蓮昭儀還管不得他們了?”
皇后咬脣請罪道:“是臣妾管束不周?!?
這些奴才怎麼就撞上刀口了,在皇帝面前欺辱大皇子。大皇子再不受皇帝喜歡,也是親骨肉。此時聽得一衆奴才被拉下去時絕望而淒厲的嘶喊,她只能充耳不聞。
損失幾個奴才事小,然“管束不周”事大?;实廴绱顺庳熕?,卻以蓮昭儀之語處置幾個奴才,這……豈不是說蓮昭儀掌宮比她要出色得多麼?
皇帝睨她一眼,擡手對大皇子道:“你過來?!?
大皇子自陳氏死後,從太子之尊跌落深淵,且皇帝未給他選一位新母妃,而是令他從東宮遷去皇子所居??;不說連奴才都可隨意欺辱他,那些受過陳氏迫害的嬪妃對他恨之入骨,他身爲皇長子,卻在這深宮無一立足之地。
大皇子甚是畏懼皇帝,皇帝血洗陳氏一族後,他對皇帝的恐懼更是如臨大敵一般。此時見皇帝要他過去,全身都有些悚然,又將兩手緊攥在一起拖著步子上前去。
皇帝看著他走進身前,他記得這個長子已經十一歲了,今日一見卻覺得個頭那麼小,似不滿十歲;他身子又瘦,此時步履顫顫地走在雪地裡,一貫嫌不喜他的皇帝終於生出些疼惜來。畢竟是親骨肉,陳氏再有錯,再謀算著利用這個長子來謀奪皇位,也不該將陳氏一族之罪扣到這孩子頭上,一直嫌惡他……
待大皇子近前行了禮,皇帝伸手拍在他瘦弱的肩上,道:“服侍你的宮人呢?你爲何一人在這裡?”
皇帝嫌惡大皇子,又不想讓他有承襲大統的可能,所以未將他交由哪個嬪妃撫養。然而再嫌惡,皇帝也不會不管他,遂指了些能幹的奴才服侍他,以免他被往日痛恨陳氏的嬪妃下毒手。
大皇子聞言,方纔已經哭得通紅的雙目突地又現出淚光?;实壑附o他的奴才只是奉皇命不讓他被人害死,他是連奴才都不如的落難皇子,哪個會真心待他好?他以前的嬤嬤纔是他最親的人,即使是母后也不如的;因爲母后總逼著他沒日沒夜地讀書、習武,即使在他生病的時候,而他學得也並不出衆,因此常被母后斥責。只有嬤嬤真心待他好。然明德宮變之後,因爲嬤嬤是陳家帶進宮的下人,遂被處死。
他在這宮裡已經沒有親人了。
皇帝見他又在落淚,不禁竄上幾分火氣,冷著臉道:“身爲皇子如何能輕易落淚!”皇帝的目光往下看去,一見大皇子緊緊捏在一塊的雙手,又怒道:“你以前就總是這個姿勢,膽小無能的姿勢,如今依然無半分長進!你若是有玲瓏的十中之一朕都會大感寬慰!”
玲瓏?大皇子的眸色一緊。玲瓏只是公主,其母又不受寵,卻鬼使神差地奪走父皇全部的寵愛。他自小就因這個妹妹而整日自卑。
淮陽公主食邑郡王,而他連貝子都不是。宮內的三皇子因年幼未有封,二皇子因病受皇帝憐憫才得封郡王。他已經十一歲了,大周曆朝就算是不受寵的皇子,十歲時也會得封貝子。
他從雲端跌落的那一日,就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得封了。
他一副竭力忍住眼淚的委屈模樣,看得皇帝越發不喜,拂袖將手從他肩上甩落。江心月在側小心地看著父子二人,又時不時看向一旁無人搭理、楚楚可憐的麗妃,心裡盤算了下,還是上前勸道:
“皇上莫怪大皇子了,他經歷了那場宮變,且……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您了?!?
皇帝神色突有些發滯,一時默然無語。他只是吩咐了宮人去服侍大皇子,保住他的性命,卻……真的很久很久沒有關心過這個兒子了。明德宮變那樣殘酷,大皇子的處境那樣可憐……也不怪這孩子如此畏懼自己。
江心月未等皇帝發話,轉首向大皇子道:“大皇子還未回答聖上,爲何一人在這裡呢?”
“因爲……”大皇子稍稍哽咽了下,道:“今日這裡很熱鬧,兒臣那裡……很冷清。姑姑們不許兒臣亂跑,也從不帶兒臣出皇子所,兒臣……自己跑出來的……”
那些侍奉的人,只是看著他讓他活著罷了。
他將頭低了再低,小聲地道:“淮陽公主的生辰那日更熱鬧。然那是在交泰殿設宴,兒臣去不得?!?
交泰殿是國宴所用場所,與鳳昭宮、明臺等後宮常用的設宴之地是截然不同的。除了款待他國使臣、皇帝萬壽或三年一度的選秀等重大的日子所用,就只有太子的生辰能夠在交泰殿設宴?;搓柟魇L歲的生辰,算是破例了。
皇帝聽著稍有動容。江心月再問道:“那你的生辰是幾日?”
大皇子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抽噎著答道:“是昨日……”
皇子的生辰,滿宮竟無一人記得?;实坂皣@一聲,終於道:“是父皇薄待你了?!?
皇帝說著解下墨狐大氅,披在大皇子單薄的身子上。江心月心內暗自鬆了口氣,幫上了一個,卻還有另一個。她復對皇帝道:“方纔大皇子差點遇險,還好躲過去了,真是吉人天相?!?
皇帝蹙眉道:“朕也有些後怕。還好是……是麗妃救了皇兒?”他轉身去看麗妃,她單薄的衣衫上沾著狼狽的雪水污漬,雙手抱著肩膀瑟縮著。
麗妃也是最怕皇帝的。她調整身子面朝皇帝跪著,不敢起身,也不敢擡頭看他。
皇帝踟躕片刻,若沒有麗妃搭救,大皇子還不知會怎樣。麗妃不顧身後看押她的奴才,去救一個素未相識的人,結果被那羣奴才壓在雪地中毆打……真是單純的心性。
其實麗妃……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能成什麼事呢?紅顏禍國?他不是昏庸的帝王。結黨營私裡應外合?她又沒那個本事。
將她比作恭綿貴妃實在有些過了。
皇帝復看一眼皇后,女子的妒從來都不可低估。
“傳旨,伺候麗妃的一衆奴才,全部都替換了吧。讓劉康選些老實的奴才去伺候。還有麗妃從北域帶來的幾個奴才本關押在辛者庫,如今都放回去吧。麗妃也不要再禁足,妃位的衣食俸祿一概不要缺?!被实鄢谅暤馈km因兩國政事,他對麗妃無一絲好感;但麗妃至少救大皇子有功,他日後不會再苛待她了。
他說著指了幾個奴才,將麗妃送回華陽宮。
而大皇子……皇帝有些犯愁。怎麼安置他呢?可不能再將他扔在皇子所不管不顧了。將他交由哪個嬪妃來撫養?良妃,雲貴嬪倒是可以,然……如此她們就會生出奪嫡的心思,大皇兒雖是儒弱之人,但爲了那個位置也保不準……流著叛賊血脈的孩子是決不可登上那個位子的。
他擡眼正好掃見皇后,她因那些奴才的事臉色仍是很難看?;实埘久检o思,如今後宮中雖有良妃和江心月協理,然皇后十分精幹強勢,她的奴才都是那副目中無人的德行……
皇帝有了定奪,正色對皇后道:“朕之前疏忽了大皇兒。日後,大皇兒就由皇后照看吧。”
皇后有親子,即使要奪嫡也不會扶持大皇子。照料大皇子是個出力不討好的事,就趁機打壓她吧。
皇后先是被驚住,眸中猛地一縮,繼而面色比紙還白,她怎也未料到皇帝會將大皇子塞給她!方纔皇帝對大皇子雖疼惜,然那嫌惡仍是洗不去的;皇帝恨陳氏一族入骨,大皇子沒有半分承襲大統的可能,她半分好處都撈不到,皇帝對大皇子的嫌惡反而會拖累她自己。而……大皇子又是皇帝親骨肉,若照料得不好又是萬萬不可的。還有那些對陳氏恨之入骨的嬪妃們都會是棘手的麻煩……皇后只覺手裡接的是個燙手洋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