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漢隆暗暗嘀咕,這爐房有什么好看的?達官顯貴要看這玩意,真新鮮!
當下讓管事的退下,他親自帶路。
吳家的爐房和這里的絕大多數(shù)爐房一樣,自己并不煉鐵,都使用買來的鐵料進行生產(chǎn)加工,所以空地上只有十來座1米多高的化鐵爐,外形就像個粗糙大水缸。席亞洲雖不懂冶金,但是也看出這爐子的結(jié)構(gòu)非常簡單,并非臨高冶金上廣泛使用反射爐。除了附有推拉式的風箱之外,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結(jié)構(gòu)。
仔細看這爐子,卻是泥做得。泥也能做耐火材料?席亞洲略略有些疑惑,問吳漢隆。
吳漢隆趕緊回答道:“這是上好的純凈黃泥,先摻上鹽,在坑里千錘百煉半年以上才能做爐子,錘煉好之后不能有一絲縫,不然一開火這爐子就裂了。”
席亞洲依稀記得馬裊的鋼鐵廠建造高爐的時候,耐火磚的材料中的確有從鹽場送來得某種鹽,看來某些氯化物能耐高溫在古代就已經(jīng)為人所知了。
爐子外面用粗藤緊緊的裹著,四周又用鐵力木、紫檀木這樣的粗大硬木支撐,可見這爐子雖不大,一旦開始化鐵,里面裝入的鐵料燃料的份量卻相當驚人的。
這些化鐵爐呈半圓形的排列著,出料口下都有磚砌的流道。半圓的中心點卻是個大坑,足有二三米深,里面空蕩蕩的。
吳漢隆說這個坑是用來鑄大型鑄件的,諸如鐘、鼎、大炮之類。模具就放在這個坑里,四面用泥土填實。因為大型鑄件用料極多,單爐出料不夠,必須多爐一起放出鐵水或者銅水才能鑄造。鑄造結(jié)束冷卻之后再用人力挖開,將鑄件吊運出來。
這個過程席亞洲挺熟悉,伏波軍最早開始鑄造火炮的時候工藝其實和這個相差無幾,要說先進,無非是臨高有大容量高效率的反射爐,能夠一次性的批量鑄造火炮,另外就是鐵模技術(shù)了。
這樣看來,在佛山就地組織生產(chǎn)陸軍使用的各種滑膛火炮的身管毫無技術(shù)難度,當然要技術(shù)革新一下更好,但是直接利用當?shù)氐脑O(shè)備和工人也沒問題,唯一欠缺主要設(shè)備就是將炮膛鏜光的鏜床。
席亞洲之所以要考慮火炮鑄造問題,是因為炮兵使用的滑膛炮幾乎都是生鐵鑄造的,身管壽命遠不如青銅身管,大約200~300次射擊就要更換一次。如果能在佛山就地組織生產(chǎn),對炮兵來說便可就近修理補給。而且隨著占領(lǐng)地的擴大,需要設(shè)防的城寨增加,也需要更多的火炮――很多時候只要大炮一響,就足以摧毀作戰(zhàn)意志不堅的亂兵土匪。
他往四面看了看,不由得眼睛一亮,原來不遠處的一個蘆席棚子下面,橫陳著幾門紅夷大炮。
紅夷大炮實際就是歐洲人的半蛇銃或者大蛇銃,鑄造技術(shù)和拿破侖炮區(qū)別不大,這個爐房既然能鑄造紅夷大炮,鑄拿破侖炮的身管也沒什么問題。
吳漢隆見這“真髡”看到紅夷大炮臉色有變,不由得暗暗忐忑,趕緊解釋道:“這明國的炮是衙門里壓下來要小鋪鑄的,小的原是不想接得……”
這幾門炮是熊文燦攤派給佛山爐戶們“當行買辦”的。這種生意爐戶們原是不樂意接的。雖說并非干白工,照章程官府都要按照工價料錢付款的,但是實際上要么給價很低,要折損本錢,要么就是付款拖延,拖上一年半載,最后不了了之。
但是總督的攤派,誰也不敢說不接。爐業(yè)公會里一番討價還價之后,最后決定由各家爐戶按大小分攤出工價料錢,由幾家最大的爐戶承擔鑄造。官府若能付些銀子,再按各家攤派的比例返還。
“這不算什么,”席亞洲心情很好,“你們都是些老百姓,難道還能說不行?”
“是,是,首長說得是!”吳漢隆松了口氣,趕緊道,“小的們原將這批大炮全部報效元老院。”
席亞洲說:“你這個態(tài)度是好的。但是我現(xiàn)在正在行軍打仗,不能接收了,”他轉(zhuǎn)頭對林銘說,“你負責下這個事,等企劃院的人來了,帶他們來接收這些火炮。”
林銘趕緊應(yīng)了聲:“是。”
席亞洲見這爐房的草棚下,堆積如山的都是鐵鍋,大大小小足足有上千個。一問才知道這些鐵鍋都是準備出口的。鐵鍋是本時空佛山的最大也是最出名的商品,不但內(nèi)銷遍及南方七省,外銷更是遍及整個東亞東南亞。特別是下西洋的洋船,幾乎必帶鐵鍋,連歐洲貿(mào)易商也會通過澳門的葡萄牙商人大量購入鐵鍋用于東南亞貿(mào)易中。
鍋子的種類繁多,大的有糖圍、深七、深六、牛一、牛二;小的有牛三、牛四、牛五。又有三口、五口和無耳鍋牛魁、清古等等各種尺寸形式,除了用作烹飪之外,還有用來熬糖,煮繭的。
鐵鍋之外,另外許多圓形的大鐵盤子,席亞洲看不出有什么用處,一問才知道這是海邊灶戶煎鹽用的。
如今交通中斷,這些鑄好得鍋盤運不出去,撂在草棚里已經(jīng)有些銹跡了。吳漢隆又嘆了番苦經(jīng)。
院子里,生鐵錠、木炭和爐灰堆成小山,卻沒有煤。一問才知道本地冶煉業(yè)并不用煤。
“不是沒有煤,實則買來用比木炭還要便宜,只是用煤冶煉,一是臟,二來鐵性不好。”吳漢隆說凡是用了煤的爐戶,鐵都會變脆,質(zhì)量下降,一來二去,大家寧可用高價的木炭,也不用煤了。
“……大家都說廣鐵好,多是說鐵砂好,其實依小的看,廣鐵好就好在用木炭冶鑄,不用煤炭。”
席亞洲有些驚訝:煤炭含硫,沒有煉焦脫硫用在冶鑄上的確會使鐵變脆,但這是現(xiàn)代有了化學分析和金相學之后才知道的,古人多不能理解,就是宋應(yīng)星這樣的古代科學家,也只知道廣鐵好,卻沒有分析出為什么會好。甚至有人將其歸結(jié)為陰陽五行學說。這爐戶卻憑著經(jīng)驗知道“為什么廣鐵好”。
看來,古中國并不缺少技術(shù)方面的人才,缺少的是能將這些技術(shù)發(fā)現(xiàn)記錄、總結(jié)和傳播的人。放在這個大環(huán)境下,寫出《天工開物》的宋應(yīng)星堪稱是位“奇人”了――想到宋應(yīng)星,他不由得想起了什么,又向著傳令兵低聲說了幾句,傳令兵立刻跑了出去。
“你這里都是鑄件嘛!”席亞洲道,“就不做些其他東西?”
吳漢隆趕緊道:“術(shù)業(yè)有專攻。小的打祖上傳下來就是專做鐘、鼎、香爐、大炮、鐵鍋……這些粗笨的東西。若是各種農(nóng)具、桑剪、菜刀,另有鋪戶制造。大家雖都屬爐房一個會,造得物件卻是各有不同的。”
他介紹說佛山的這個所謂爐房公會其實包括很多行業(yè),有鐵鍋行、鑄造行、炒鋼行、鐵線行、鐵鎖行、農(nóng)具雜器行、鐵釘行等等。但凡涉及到煉鐵和金屬加工的,都算是這個行當?shù)摹M瑯I(yè)原有三五百家之多。
“……最近幾年卻是不行了,倒了不少同業(yè)――”說到這里他硬生生的把下面的話吞了下去,因為倒閉的原因是“髡鐵”的涌入,說出來豈不是要惹惱了這位“真髡”?
席亞洲恍然未覺,追問道:“為什么倒了?”
吳漢隆暗暗叫苦,又不能不回答,吞吞吐吐道:“……總是他們手藝不精,比不過外來的貨……價錢又高……”
“因為澳洲鐵器的關(guān)系?”
吳漢隆陪著笑不敢說話。
“手藝不精,我元老院可以教他們的嘛。”席亞洲道,“你們這生產(chǎn)技術(shù),還有設(shè)備,真是太落后了!”
吳漢隆趕緊道:“是,是,是。小的們眼界短淺,只知大宋百工技藝無不出神入化。”
“待我日后派幾個人來指導你們生產(chǎn)!”
吳漢隆一愣,心道這又是什么路數(shù)?若是瞧上了他們的產(chǎn)業(yè),對他這個“元老”來說,那真是一句話的事,要搞什么“指導?”
但是他不敢不應(yīng),只好又連說了幾個“是”。
席亞洲見這里生鐵錠堆積如山,有的是圓餅形的,有的是方塊形的,便問起這鐵錠的來處。
“本省各地都有出產(chǎn),以羅定、東安產(chǎn)得最多。”吳漢隆說最好的生鐵是羅定的大塘基爐鐵,都是所謂的“楷鐵”,色澤“光潤”,鐵性質(zhì)柔韌,即用作拔制鐵線之用,用來鑄鍋亦好。
“這生鐵要交稅嗎?”
“如何不要。”吳漢隆道,“廣州城外便是官鐵廠。凡要開礦煉鐵的都要去他那里領(lǐng)票方能進山開礦呢。”
鐵商先到廣州城外的鐵廠取票,憑廣東布政司的票入山采礦煉鐵,生鐵煉出后再運送到廠驗票報稅。
稅率不算高,洪武年間按照“三十取二”的稅率,如今是則是生鐵到廠每一萬斤稅銀二兩。繳完稅再給票,憑票才能貨賣。買的時候,本地衙門還要照票盤驗報稅:每生鐵一萬斤稅銀八錢,熟鐵一萬斤稅銀一兩二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