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劭宇轉過身,咬著牙,故作去尋藥,實質上為了忍住眼眶里源源不斷的淚。
君零笑得最是淡然,他平和地看著信紙,神情似乎只是在給一個好友投信,他抬起手,沾了沾墨,落筆又接著寫。
碧竹,
我自知九兒是不可能再讓我留下來,朋友一場,托你幾件事情,望你不要推辭,君零感激不盡。
你向來不喜好體面之詞,我也不多拘禮,望你還看得過去。
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我自能有所歸宿,只是怕九兒沒人照顧。她性子倔,你也一樣,萬萬不可和她常逆著來。她愛吃的你也知曉,做法你也知道,我不多說。她夜間愛折騰,只能麻煩你在她睡前替她窩好被角,別讓她踢了。
她如今繼承了玄天家的秘法,你叫她細心點練,不可急于功成,否則會內息大亂。你的那把索靈也不可多用,那劍雖是軟劍,威力憾人,可是不可多注入內力,否則它必然會斷。等九兒養好傷,你讓她留在藥王峰罷,別再回玄天家了,只怕玄天家會不再認她。我自知大限將至,你也不必派人來找我,我所去之處絕非圣靈殿,你也不必去那里尋了,只怕殿長老會誤識你。尉遲隱風你也不必去管,他自有去處。
我師尊若是找你,你只需說我已離開,并說明你自己的身份,我師尊定會派人給你點秘籍去練的,那些秘籍雖不是甚么上乘武功,但也不算差,你勿要嫌棄,收下便是。你休整完畢后和鴻古離開便是,承家和太淵家剛剛一舉擊敗烈陽宗,卻也估計處于混亂,多少人都會搶著爭功的,你且注意些。
此外,九兒生□鬧,任性起來沒完沒了,只能托你和顧劭宇時常聯系,看著點她,別讓她任性妄為了。她若是病了需服藥,藥湯不可太濃,否則她喝不下去的。此外你們女孩子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好多說,你自己心里應是有數。至于九兒以后的婚事,她自己做主罷,只求你別硬是和她逆著來,說上幾句便罷了。
此生無望,能曾與你承碧竹為友,確是我君零的福氣。以后許是不能再見,你自己好好保重,注意身體,仔細練武。一生罷矣,只是可惜了喝不到你和鴻古的喜酒了。
玄天君零
最后署名一落,他棄下筆,含笑著看了許久,直至呼吸微重,才接過顧劭宇手中早已備好的藥服下,便收起信紙,連帶信封一同交給顧劭宇。
顧劭宇愕然盯著他,道:“這……”
君零攏了攏身上的衣袍,微微一笑,道:“你交給承小姐便是了,不準撕,不準丟,不準偷看。”
顧劭宇丟下手里的信,愣道:“你什么意思。”
君零回身走到床邊,拾起床上的藍色帶子,笑道:“我走了,你也別跟他們瞎扯,我去了哪里你肯定是不知道的,你自己好好保重吧。”
君零沖他微微點頭,帶上桌上的藥瓶便推門而去,棄下顧劭宇一人在屋里發愣。屋外寒風如冬,君零緊了緊外袍,想,這才是五月中旬,何置如此之冷?行界的天氣果然是大不尋同,希望武界的好些。
他立在山下,抬起頭看著漆黑如墨的夜空,失神地呆在原地,半晌自嘲一笑,轉身而去。
他何必再期待這些?
他本來也是個無心的人,殺人于無形,輕易地踐踏人命。這等報復,許是十多年來的報償,一個心臟換那么多人命,上天待他還是不薄的。
既然他的感情只在朋友、師尊和她身上,那剩余的便是見死不救的淡然。他果然夠堅強,居然這么平靜,其實早就料到了不是么?他前日才將所有的玄天軍回玄天家,并囑咐了讓他們好好練武,一年之內是不必再來尋他了,為了打消這些忠心護衛的疑惑,他無奈把圣靈殿當做借口,說他要會師門習武,或許還要出去干點事情,他們不宜跟著。
陳炎月瞪了他好半天,才酸不溜秋地答,少主看不上我們玄天軍了。
他笑笑,沒理會。
一個將死之人,能看些什么?什么都不入眼罷,生死也不入眼,他只求剩下的日子里能有她,既然她也擱狠話了,他也不需要看些什么了。
從未如此輕松、豁達,卻又從未如此絕望。
剩下的幾年里他可以隨便揮霍生命了,管他早死晚死,他不希望謹慎養身地過五年,寧可精彩一兩年。
壽命,這等可笑的東西,他沒有依靠時間元素活下去的打算。
活著有夠無聊,想死都死不了。
看透紅塵糾葛,或許是他一生中的巔峰。
君零緩緩在空無一人的大道上走著,衣袍內的手冷得像一塊冰,沒有半點溫度,白得近乎透明。他突然抬起眸子,微微蹙眉,雖然有幾分不情愿,但遲疑之下還是回頭了。果真如此,那個男人總是會來,他無處不在,自己逃也逃不掉。
君零抬起頭,看著他,心里不帶沒有溫暖,反倒突然一片寒冷。那個近乎完美的男人,比他更好,性子遵從“仁”,他作為那個男人的徒弟,卻是一個無情的殺胚。
他該是在最尊貴的位置的,他該是勝過一個皇帝的,為什么一個人要這么死心塌地地跟著他,他是他沒出息的徒弟,本該是一個棄徒的,他為什么不嫌棄不討厭?真的就是因為他嘴上雖硬,事實上卻從不忤逆那個男人的本意?
這樣的人多多了,何必找他這么一個高傲的人?
何必時時刻刻都在他身邊?
她呢?
哦,她把他趕走了,她嫌棄他了。
就在她都不要他的時候,那個男人如同救世主來了,是來挽救他一個將死之人么?是來給予他天寒地凍時的一份溫暖么?
他譏諷的笑笑,他不要。
他從不要施舍。
男人怔怔地看著他,突然成了啞巴,沉默了好久,才小聲喚道:“零兒……”
君零平靜地笑笑,道:“師尊,有事么?”
相隔不過數米,他本意要貼近他,他卻很冷淡地排斥。
男人一下子呆住,變得手足無措,又有點無助,師尊面對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徒弟,難得的會膽怯。只是因為他的平淡和看破浮塵么?
思慮了半天,他有點訥訥地道:“你要去哪?我跟你一塊兒去。”
君零搖頭,“你回圣靈殿罷,我不再是你的徒弟了。”說罷,便轉身就走。
男人沒有著急,也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只是含笑著道:“零兒都沒有對我跪過,自然從未是我的徒弟。”
君零停下來,微微皺起眉,咬緊牙,心底一怒。
既然他都不承認他是他的徒弟,他何必叫他師尊?他何必呆在圣靈殿?他何必花費三十年在時間圣殿那個四季是冬的鬼地方?他何必傻乎乎地為此斷了欲,廢了神經?
可笑!
君零猛地回過頭來,森冷地看著他,心底壓著的不滿突然發泄出來,他并未發怒,只是覺得世間的人都太可惡,太可悲。
他毫不在乎地冷然道:“楚沉寧,你到底想怎么樣?要我的命嗎?”
男人一下子愣住了,似乎沒有料到他大膽到直呼圣祭子的名字,男人有點委屈地搖了搖頭,小聲道:“我只是一直都想把你當做孩子的,我……我沒有親生的孩子。所以你要去哪,我還是想跟著。”
聞言,君零頓時愣住了,他別過頭去,默然背對著他不語,沉默片刻,他幽幽道:“我沒多少時間了,您回去吧罷,不必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楚沉寧搖搖頭,慢慢走過來,道:“我知道你不要時間元素,但是總歸是有辦法的,你是不是要去玲瓏閣?我隨你去。”
他有點緊張地看著君零,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雖然是他的師尊,可是他覺得他從未真正走進這個孩子的心。他不同于其他孩子,爭著討好楚沉寧,只求能進時間圣殿一會兒,甚至只是讓他對他們有印象。而當年這個稚嫩的孩子還未長出如今這么精致的容貌,卻也是頗為驚艷。不得不說,楚沉寧最開始的確是被他的外貌吸引住了,但是那個孩子雖然禮數不錯,但是對萬物都是報以淡漠的態度,仿佛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當年,楚沉寧心里有點不平了。
他作為十界七首之一,號稱武功天下第一,可是那個孩子知道后只是略感驚奇,對他只是多了些禮數,卻絲毫沒有留意他的意思。
那時候他心里感嘆,好一個特別的孩子。
君零的冷淡并非是真正的成熟,而是厭倦這個世界般,眼神滄桑又寒冷。
仿佛他只是這個世界的過客。
他后來聽殿主說這是玄天家的少主,吸收了九重寒天。他知道九重寒天有多變態,他一下子來勁了,可以說是他非要拽著君零當他徒弟。
君零起先還不太愿意,猶豫了很久,他看的心里忽上忽下,最后君零還是答應了。
他不覺得惱怒,只覺得滿是欣喜。
三十年來,這個孩子給他帶來的多數是驚喜——即便君零很少笑,他初為人師,不知道是成就感還是君零吸引了他,他屈尊降貴地徹底把君零當做他的唯一弟子,十多年過去,他雖然一直是以師尊的身份教導他,但是有時候說話他還要看君零的臉色。傳出去或許丟臉,可是他覺得挺好,除卻師徒之間的禮數隔閡,相依為命三十年的確是與眾不同的。
發自內心的,他想看到這個孩子真正開心的樣子。
或許,他從前不該那么清閑。他曾經嫌教孩子麻煩,但是君零全然不同,聽話時逆來順受,不滿時也不怒,很理所應當地丟下他會木屋,走得氣定神閑。
這種特別的孩子他很喜歡。
四十年下來,他始終是覺得自己總是一個局外人,君零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實在是不知道,那種帶人冷漠的孩子的確是少見的。他只覺得君零對他僅有的只是感激和尊敬罷了,沒有更近的關系。
君零和玄天家的人關系不好他知道,他是一個從小沒有父愛和母愛的孩子,他所有的僅僅是一個年幼的妹妹,或者可以算進一個曾幫助過他的小姑,還有的就是那些護衛們。
可是這么一個冷漠無情、殺氣又重的人,他真心相待的恐怕只有那個經常氣他的孩子,那個他暗地里小孩子氣地嫉妒的女孩兒。
楚沉寧希望君零能把他當做家人看待,因為他自己也沒有家人,一生下來就是在圣靈殿。
于是乎,堂堂圣祭子,十界七首之一、持有時間元素、祭種中最尊貴的人,別扭地在暗地里和一個不成名的小女孩兒較勁。
作者有話要說: 給點甜頭好了......老不死傲嬌較真兒起來好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