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灝看來, 秦鳳儀真不是一般的臉皮厚,人家閣老又沒收你為徒,明明是拒絕你了, 好這樣上趕著到人家去哇啦哇啦背書的, 擾了人家一府的清靜, 多討厭啊。
偏生那個討厭的家伙似乎一點兒都不覺自己討厭,方灝去過閣老府好幾遭,明明都在那家伙跟前, 那家伙就跟瞎子似的,竟然看不到他, 只知道閉著眼睛搖頭晃腦的背書。那目中無人的鬼樣子, 比以前更加討人厭了。
方家大奶奶可是不這樣認為的,方大奶奶道, “我說你, 要那虛面子做甚!他一個外人還過去呢,你是咱們方家正經小爺, 如何就去不得了?以前族長大伯在京城,離得遠, 咱們想孝敬都不能。今好容易族長大伯回來了, 應該多加親近才是。尤其是你,我的兒,別說人家秦鳳凰臉皮厚,族長大伯當年可是狀元出身,那不是一般的學識啊。阿灝啊, 你平常也常去請教學里先生,可那些先生的學問,又怎能與族長大伯相比呢。你只管去,老人家就喜歡你們這些上進的孩子。”
方灝要是不去,他娘就施展嘮叨大法,方灝實在沒法,他是個臉皮薄的,不好直接求方閣老,雖然禮法上是同族,其實血緣已是有些遠了。再加上方灝有些個拘謹,好在,他與方悅關系不錯,就與方悅說了,方灝道,“阿悅哥,大祖父原是回鄉休養的,按理,不該總過來是叫大祖父費神。可我娘,見著秦鳳儀過來念書,成天的念叨我,我是沒法子了。阿悅哥,我能來不?”
方悅笑道,“你要不嫌阿鳳吵,只管過來。他嗓門真正好,每天一早過來背書,一背一天,嗓門還是那么清亮。”
方灝道,“他早就那大嗓門,現在還好些了,小時候嗓門更大。我們一道上學,他總不寫先生留的課業,先生拿戒尺敲他手心,剛打一下,他就嚎得全書院都不得清靜。后來學得賊了,只要先生一抄戒尺,還沒打,他就先嚎得驚天動地。”
方悅直笑,“阿鳳現在可用功了,他一過來,我都覺著專心許多,你也來,咱們正好一道。明年你們也可一并秀才試,后年秋闈,咱們若能一起,也是族里的佳話不是。”
方灝笑,“阿悅哥,那我下午就來。中午回去跟我娘說,我娘一準兒高興。”
多了個一道背書的方灝,秦鳳儀背書背得更起勁了,他當真是極擅背書的,把詩易兩本背完,也不過半月而已。這兩本背過,秦鳳儀又問方閣老要背什么,方閣老這些天沒少聽他背誦,問,“背得挺熟,明白這里面的意思么?”
秦鳳儀大聲道,“不明白。”
方閣老:……不明白咋還這樣理直氣壯哩~方閣老只好給他通篇講一講,這一講詩易,才發現,四書秦鳳儀也背得挺熟,也完全不通啊。方閣老都說,“虧你也算上過學的。”
秦鳳儀賠笑,給方閣老端茶遞水的服侍一回,道,“方爺爺,浪子回頭金不換,金不換。”
要不是秦鳳儀背書用功,方閣老真不愿意教他,說基礎太差還是輕的,根本沒有基礎啊。方閣老通篇給他講過,又尋了幾本帶有注釋的書給秦鳳儀看,秦鳳儀是真的用功,他用功太過,頭發一把一把的掉,秦鳳儀嚇得,唯恐自己變禿頭,阿鏡妹妹又是個好色的,萬一看他美貌值有所下降,變心可怎么辦。于是,秦鳳儀叫家里去藥鋪買來何首烏,隔三差五的要喝首烏湯,他還特意注重容貌保養,每天把頭臉打扮得光鮮亮麗,什么他娘慣用的珍珠膏、潤膚脂啥的,他也堅持每天用,好保持那蓋世容顏。
好在秦家有錢,秦太太秦老爺又是個極心疼兒子的,看兒子這般用功,每天一只老母雞燉湯外,更是燕窩雪蛤不斷,啥滋補就吃啥,把秦鳳儀補得紅光滿面,更加耀眼三分。
秦鳳儀便是去平珍那里畫畫,也要帶著書本去的,他念書,平珍作畫。秦鳳儀這般用功,便是小郡主出來,他也沒空與小郡主說話。說來,也就秦鳳儀這沒眼色的,不然,依小郡主的身份,不要說小郡主特意出來找著你說話,便是沒這機會的人,還要創造這樣的機會來巴結呢。偏秦鳳儀不一樣,小郡主特意尋他說話,他都一句“我得念書,你別擾我”把人打發了。至于小郡主問秦鳳儀是不是要考進士的事,秦鳳儀道,“這不傻么,我要不考進士,念什么書啊。行啦,你繡花去吧,別跟我說話。我得背書哪。”
把個小郡主噎得午飯都省了。
秦鳳儀在平家一樣是念到天色將晚,平珍不畫了,他便告辭。平珍都說,“阿鳳是真的要進取了。”
小郡主是中秋后回的京城,秦鳳儀根本不曉得這事,還是重陽的時候偶爾聽平珍說起,他方曉得了。此時,秦鳳儀除了念書,心里記掛的唯有李鏡罷了,與小郡主根本無甚交集,更不必提那些夢中之事了。秦鳳儀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倒是重陽節后,趙才子之子趙泰要乘船北上,參加明年的春闈試。秦鳳儀特意去送了送,道,“阿泰哥,你好生考,待金榜題名,衣錦還鄉,可得傳授我些春闈經驗,我大后年也要去考了。”
趙泰笑,“承阿鳳吉言。”
秦鳳儀完全不覺著自己現在連個秀才都不是白身說這話有什么問題,方悅知他就是這么幅性子,只是一笑。方灝則素來與秦鳳儀不合,白秦鳳儀一眼,“還大后年春闈哪,你先過了明年的秀才試再說吧。書念得比誰都少,口氣比誰都大。”
秦鳳儀道,“趕緊閉嘴吧,說得好像你是秀才似的,你今年考秀才還落榜了呢,學問也比我強不到哪兒去。”朝方灝做個鬼臉。
方灝氣得手心癢。
倆人拌了一回嘴,待送走趙泰,趙才子與秦鳳儀關系不錯,給秦鳳儀提個影,“你現在背書是背得不錯,你那筆字也得練一練啊,不然,憑你如何錦繡文章,就你那筆歪歪扭扭的爛字,想中也難哪。”
唉喲,這可真是給秦鳳儀提了大醒。
秦鳳儀也就一事不煩二主了,趙才子精丹青,字自然寫得也不錯,他便請趙才子指點他寫字的事,趙才子深恨自己多嘴。他與秦鳳儀,關系是很好啦。今他兒子北上,秦鳳儀還特意給景川侯府大公子寫了封信,讓他兒子帶在身上。窮家富路,便是趙家不是窮家,趙裕往京城去,倘有個萬一呢。秦鳳儀的意思是,景川侯府畢竟是大戶,帶封信在身上,若遇著事,總是一條路子。倘趙泰愿意多走動,也隨趙泰。
當然,秦鳳儀還托趙泰帶去了他給阿鏡妹妹的信。
秦鳳儀出身尋常,做事也不似有什么章法的人,但他有時做的事,特別暖人心。故而,雖則秦鳳儀那字爛得可以,趙才子還是愿意指點他一下。如此,秦鳳儀除了念書,還多了練字的營生。秦鳳儀在方家敞軒尋了面干凈墻壁,他把紙張貼墻壁上,如此這般懸腕練字。
秦鳳儀為了能娶上媳婦,表現出了極大的毅力與執著,把一雙玉一般的手都練出了繭子來。秦鳳儀每天用蜂蠟護手都沒用,很是苦惱的與方閣老道,“怎么辦啊,方爺爺,你看我這手。”將一雙欺霜賽玉的手伸到方閣老跟前。
方閣老本就老花眼,這會兒沒戴鏡子,看了看不清,問,“怎么了。”
秦鳳儀將中指里側磨出的一小塊顏色微深的繭子道,“看我磨得,萬一阿鏡妹妹不喜歡我了,可怎么辦呢?”
方閣老:……
方閣老給他后腦勺一下子,“給我閉嘴,好生練字!阿鏡豈是這樣膚淺之人!”
秦鳳儀道,“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哪里曉得我的擔心。”阿鏡妹妹相中他,全因他生得好。秦鳳儀想著,方閣老上了年紀,怕也不懂年輕人的心思。而方悅方灝兩個,皆是光棍,秦鳳儀面對光棍一向很有些優越感,根本不會去問他們。秦鳳儀就在信中跟阿鏡妹妹提及了自己練字把手磨粗的事,今秦鳳儀文采大長,他信中寫道,“忽見手生薄繭,略失完美,知卿好色,甚為擔憂,恐卿變心,痛煞我也。”
秦鳳儀遠道送到侯府的信,都會先經景川侯的檢驗,看信中可有什么不合適的內容,如果有的話,景川侯會把那幾頁沒收。故而,李鏡時常發現信中內容不大連貫,待去問她爹,景川侯道,“你與他說,少寫些亂七八糟的事。”
李鏡給她爹氣得沒法,對于她爹沒收阿鳳哥信頁的事也是無法。真是的,她就愛看阿鳳哥寫得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好不好。
景川侯對于秦鳳儀這種亂七八糟的信也頗有不滿,你跟我閨女的事,八字還沒一撇,你就寫那些話合適么?景川侯一向待人嚴厲,不過,對家里女孩兒則比較溫和,尤其偏愛長女。但,這一回,看過秦鳳儀的信后,景川侯還是說了長女一回,道,“男人,關鍵是有本事,人品上佳,這便夠了。阿鏡,你莫太過糾結于男人的外表。這小子原就有些笨,你并不是只看相貌之人,他卻是會當真的。”把信給閨女了。
李鏡看過秦鳳儀的信,也頗是哭笑不得,連夜寫信很是安慰了秦鳳儀一回,待把信送出去,李鏡與她爹道,“看阿鳳哥的進境,不論文采還是字體,都大有長進。”
景川侯道,“他進步快,是因為以前基礎差。”
李鏡一笑,“基礎差怕什么,阿鳳哥現在這樣用功,總有補上來的一日。”
阿鳳哥都是為自己這樣上進,李鏡心情很好,“很久沒陪父親下棋了,今天我陪父親殺一盤如何?”
景川侯打趣,“我沾那小子的光,總算不與我賭氣了。”
父女倆在棋秤兩側,相對而坐,李鏡道,“先時是父親對阿鳳哥也太嚴厲了,他在家自小嬌慣著長大,瞧著是有些嬌縱,心地卻是極好的。”
景川侯道,“阿鏡,不論哪個家族對子女的教導,都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大家族的女孩子,多是端莊大方,遇事也能干,非小戶人家女子可比。像你,你相中秦鳳儀,覺著與他在一起開懷。你雖不說,我卻是知道你是如何想的。秦鳳儀才干不足,這無妨,你有才干。秦鳳儀出身不好,這無妨,你有出身。你認為,自己能挑起很多東西,他只要能讓你高興,這也夠了。倘你是東家,他是伙計,你倆這么搭伙做生意,這是足夠了。可要想把日子過好,這還遠遠不足。人最不會珍惜的,就是唾手可得之物。而人最珍惜的,則是汗水澆灌出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