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煙。
靈州,屏山。
一男二女站在黑風寨傾頹的寨門前。男子一身白衫,背后十字交叉背著兩柄黑魆魆的無鞘長刀。年長的女子著黑衫,黑紗蒙面,腰懸一柄鯊皮鞘寶劍,不知是否雨霧的效果,身形若隱若現,恍若妖魅。年幼的女子一身青衣短打,赤足露臂,花紋繁復的黑色紋身遍布全身,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靈動,她仿佛對黑衣女子有點懼怕,雖然眼睛里寫滿好奇,卻按捺著性子,知趣地不說一句話。
“多謝!”佇立良久,男子終于開口,聲音沙啞疲憊,久經滄桑。
“這原本就是約定的一部分,沒什么謝不謝的。”黑衣女子冷淡地開口道。“這里是最后一站,我完成了我的承諾。周國大好河山看遍,貧苦的照樣忍饑挨餓,富足的照樣錦衣玉食,你與阮香努力十幾年,只不過是讓那些個高樓大廈、珠玉田土換了幾個主子,只要人還有野心,戰爭就永無止休。云州少了你并不會崩潰,清河沒了阮香也沒有萬劫不復,這個世界沒誰都行。”
吳憂呵呵笑起來,聲音如砂紙打磨過一樣干嘶沙啞,自嘲道:“原以為,這時代的主角該當是我,最后的英雄該當是我,這么多年拼命掙扎下來,靠的就是這股子信念。沒想到,最后時刻拼了命犧牲一切的卻是東方玉這廝,以前倒是看輕他了。”他的笑聲戛然而止,轉作不甘心的低吼,“我們所做的一切不會白費,一定不會白費。至少,一部分窮人的日子比以前好過了不是嗎?戰爭不再那么沒有節制了不是嗎?趁亂侵入周國的蠻族都被打退了不是嗎?”
黑衣女子嗤地一聲輕笑,就打斷了吳憂滔滔不絕的辯解。吳憂沉默下來,良久,嘆了口氣,道:“罷了。”
細雨絲絲潤物,積聚在葉面上的雨滴累計夠了足夠的重量就會啪嗒一聲掉落下來。
吳憂道:“我說一句話你不要不愛聽,往日的輝煌,就讓它過去吧。周國無論如何戰亂紛爭,總會有英杰之士站出來阻止你們東夷余孽。我聽說海外別有河山,甚至比這里的世界更廣闊,何必一定糾結于此呢?”
“這不是你能理解的事情。我也用不著跟你解釋。”
“最后一個要求……”
“請講。”
“莫湘是不是還在?”吳憂指指黑衣女子的頭部。
“她死了。”
“我聽說有招魂術之類的術法,你可不可以……?”
“吳憂,你不要變成我鄙視的那類人!”
沉默。
陽光在三人身后投下長長的影子。
“我跟你走,無論天堂還是地獄。但我絕不做任何違背良知的事情。”
“這才是個男人當講的話。作為獎勵,今后我會模擬莫湘的聲音同你說話,甚至她的一切行為步態,直到——你求我停止。”
“你真是個狠心的姑娘。”
“我只是個沒有家國的可憐人罷了,將軍。”黑衣女子緩緩拉開了面紗,莫湘慘白的面孔清晰地出現在吳憂面前,一道鮮紅的傷痕還留在她的脖頸上,似乎還能看到血肉和筋脈。吳憂猛然驚退一步。“莫湘”當即拉上了面紗。
“多么虛偽多么脆弱的人性啊。即便是名滿天下的吳憂也不能免俗嗎?哈哈……”“莫湘”咯咯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
“停止,停止吧。讓她安心去吧。吳憂平生辜負許多人,唯有莫湘最是恨事。何曾想,這好大一場筵席,直散得如此凄涼呵!”吳憂頹然摘下背后的雙刀擲向一塊大石,雙刀直沒入石,僅留下兩個黑黢黢的洞口。山巖震動,仿佛山魂被這兩柄銹刀傷到,大片山石崩塌滑坡,瞬間就將帶著雙刀的那塊巖石埋沒不見。
吳憂拗斷了發簪,披散下頭發,大笑一聲,道:“走罷!”
“決定了?”
“決定了!”
“生無可戀?”
“死亦何妨!”
“很好!現在完全開放你的心靈,按照我的引導,將你的勇氣、你的智慧、你的堅忍、你的忠誠、你的光榮、你的夢想、你的一切閱歷經驗全身心獻祭給巫祖,成為巫祖座前最強大的戰士!吾將賦予汝最強之名……”
“翁達德爾!”
一條雄壯的黑炎火虎自空而降,方圓百米草木蟲豸皆化作飛灰,黑虎一口便將吳憂整個兒吞下。一聲虎吼,聲傳萬里,百獸雌伏,睥睨天下,盡顯王者之風。一陣旋風卷過,一切忽然消失得了然無蹤。男人呆立原地,人還是原來的那個人,衣裳都沒有半點損毀,但卻有什么東西從他身上永遠地消失了。
春雷乍響,男人不禁瑟縮了一下,打了個寒戰。他略有些迷茫地環顧四周,黑衣女子和騎白虎的少女都已消失不見,寂寥的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又被欺騙了嗎?”男人喃喃自語。
天空中傳來了銀鈴般的爽利笑聲,帶著不加掩飾的得意張揚,“這一次是真正的獎勵,吳憂,吳憂,作為你奉獻了一切,包括你的名字的獎勵……今后你唯一的名字就叫富家翁罷……”無數的金銀玉翠嗶嗶啵啵落滿了黑虎剛剛清出來的范圍。
“名字?名字?我有名字!我是……我是……”男人張口結舌,拼命摳著自己的喉嚨,但他注定在余生永遠也說不出那個名字。”他茫然四顧,只見一道金光門戶現于天際,無數的人影走向金光大門,他大喊:“二弟、三弟、四妹、小香、小君、阿愁、湘兒、寧霜、師傅、馬晃……你們……你們不是都已經死了嗎……你們跟我說句話,為什么你們都不理我?我是……我是……”男人的喉嚨都摳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但他沒法說出自己的名字,只能眼看著自己的愛人親友、仇敵對手甚至是僅有一面之緣的兵弁百姓的身影一一經過他眼前,逐漸遠去。他哀懇、他大叫、他憤怒、他哭喊、他咆哮。偶爾他們也會略微側目,用無比陌生的目光打量著這個滿臉痛苦大喊大叫的男人,留下一道道或譏嘲、或漠然、或憐憫的目光,繼續毫不停留地走向無盡的遠方。男人瘋狂地沖向大門,但大門距他始終那么遙遠,等他徒然地停下,發現自己還在原地打轉。
幾年之后,屏山上蓋起了一座方圓百米金碧輝煌的大宅,宅內一切用度都從山下運上來,宅子的主人名姓不為人所知,人們但以“富家翁”呼之,這人無親無故無妻無兒,卻揮金如土,極盡奢華,仿佛有使不完的金山銀海,只是從不出宅門一步。
當無名的男人無數次從酩酊大醉中清醒過來那么一分鐘的時候,他有時會想,也許世界上本沒有什么吳憂,只有一個無名無姓的陌生人,做了一場無頭無尾的春秋大夢罷了。